婢女们顾不得自己,赶紧围上来拿袖子和手给裴妍遮挡,只是这瓢泼大雨,岂是衣衫能阻? 不一会,裴妍的头上、身上也跟着湿透了。她像被抽了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大睁,呆愣的看着沉黑的天际。 不多久,院门大开,二房的王夫人搀扶着老夫人郭氏匆匆赶来。 老夫人心疼地把裴妍揉进怀里,裴妍闻到祖母身上熟悉的忍冬香气,与母亲的如出一辙,心下一松,不再挣扎。 老夫人和王夫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进房里。王夫人赶紧命下人煮姜汤,打热水,婢女们仿似有了主心骨,方才的混乱变得有条不紊。 裴妍却只是沉默地依偎在郭老夫人怀里,一言不发。 老夫人知她受惊过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便屏退诸人,自己默默地搂着孙女,轻拍她瘦弱的后背。 秦媪不敢瞌睡,勤勤恳恳地跪坐榻边,为一老一小守夜。 裴妍喝过姜汤后,体力不支,终于昏睡过去。 郭老夫人却一点也睡不着,大儿媳和大孙子被掳至今,仍未有消息。她在外人面前强作镇定,实则内心万分焦虑。辗转反侧半晌,终于,门口有了动静。 秦媪出去一趟,急匆匆地回来禀报说:“归家了!大夫人并大郎回来了!” 郭老夫人顾不得套履,穿着足衣就往外走。秦媪赶紧捡起地上的木屐跟上。 正门口,一身狼狈的小郭氏和裴憬,正被裴崇和张茂搀扶着下车。 郭老夫人冲到大儿媳并长孙面前,拉着俩人左右端详,发现只裴憬脸上有道划伤,其余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小郭氏方才在车里已经哭过一场,见到老夫人,又是一番泣泪。 王夫人赶紧上前扶住嫂子,一边好言劝着,一边把人往院子里带——门口有不少部曲仆从,怎好在下人面前失态。 裴頠并未回来。跟随小郭氏回来的张茂禀报道郎主与王驸马、贾国公等夤夜进宫面圣去了。 长房一时热闹起来。 裴妍也被惊醒了,在见到小郭氏和裴憬后,悲喜交加,母子三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 郭老夫人平复下来后,把裴崇叫到了内室,仔细询问个中情形。 裴崇却摇头:“这得问阿茂。”他跟裴頠、贾谧等人率兵赶到的时候,大局已定,匪首已经被斩杀了。 张茂此前鬓发凌乱,衣裳带血,回房刚更了衣,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就被老夫人请了过去。 面对老夫人的询问,张茂知无不言,将经过细细说来。 人可以说是驸马王敦救下的。为防打草惊蛇,他命部曲人衔枚马裹蹄,一路疾行至小苍山下,又兵分三路,正面佯攻,俩侧路救人。 张茂被分在左翼,当他率领一队人马干掉多处哨卡,率先摸进匪巢时,狂妄如汲田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正压着一个貌美的婢女行乐,听到大营的喊杀声才匆匆提着裤腰带出来应敌,眼见大势不好,竟将小郭氏并裴憬押到阵前,妄想挟人质杀出重围。 张茂不敢妄动,本想等裴頠和贾谧到了再拿主意。驸马王敦却不顾人质,搭弓挽箭,正中那匪首眉心。裴憬脸上的划痕就是王敦的箭头擦伤的。 郭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对驸马王敦的看法也复杂起来——他虽救了人,却也差点害了她长孙。她闭上眼,叹道:“罢了,此番,终归是欠了王家人情。”不是王敦接到道观线报,立刻给裴家和朝廷示警,又亲率部曲全力营救,只怕长房一行已经覆灭。 张茂亦道:“王驸马颇擅兵道,茂敬服。”幸亏王敦率先救人。等他们剿完匪下山时,发现山下火光延绵,人沸马嘶,原来是朝廷的兵马杀到了。可笑那贾谧夜间行军,竟明火执仗,毫不遮掩,若等贾谧来救人,只怕小郭夫人并裴憬早死过几回了! 翌日辰时,裴頠终于归家。宫里的裴妡也跟父亲一道回了府,一到家就匆匆来寻裴妍。姊妹俩见面又是一番抱头痛哭。 小郭氏经此一事,人变得更加畏缩萎靡,第二日竟发起高烧来。可怜裴憬裴妍兄妹自己还惊魂未定,又要侍奉母亲,也陆续病了起来。 裴頠赶紧请皇甫神医来给长房问诊,皇甫严看过后,却道几人只是受惊过度,哀思劳神,凝神静养即可。 小郭氏病倒后,长房无人做主,担子一时全部压在王夫人肩上。 郭老夫人问起长房的伤亡情况。 王夫人不禁叹气,回禀道:“这次东郊之行,死了十二个婢子,三十四个部曲,另有两名婢子虽留得性命,却被毁了清白,须打发出去。” “那个柳媪呢?” 王夫人道:“殁了。” 这些仆从里,既有小郭氏的乳母柳氏,又有几个叫得上名的得力的婢子仆从,很是可惜。 郭老夫人道:“都是忠仆,切记厚待他们家人。” 王夫人应是,又道:“不若再从他们家中选人进来?” 郭老夫人点头,随她做主了。 张茂除隔日回了趟家,给父兄报平安外,其余时间要么陪在裴憬身边,要么帮助裴頠料理部曲后事。 那个阿訇,也由他向裴頠陈情,特命两个部曲护送他回乡了。 裴憬自打回来后,夜里总也睡不安稳,竟有发癫之兆,还好他的小厮长河在此番混战中,得幸保住了性命,一直陪着他。在长河和张茂不遗余力的陪伴与开解下,裴憬才渐渐恢复神智。 裴妍那里张茂也去过。因是外男,按理只能在花厅外问问情况。照顾裴妍的是老夫人的陪房秦媪,她对张茂奋不顾身救下长房母子的壮举很是钦佩,知他与长房兄妹素来亲厚,便放下榻前的帷帐,破例放他进来探望。 裴妍就半坐在厚厚的帷幔里。 张茂隔着屏风和层层纱幔,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 人影动了动,沙哑着嗓子唤他:“阿茂哥。”听声音,显然是哭过。 “我在。” “你说,风荷雨荷还有那些被盗匪害了的人,会怪我么?”毕竟,那天是她非要去那王家别院的啊! 张茂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对她讲起一事:“两年前,我曾在阿父军中做度支小校。一次运送粮草,因为时间紧迫,我只好弃官道,带着那对辎重抄了近路。结果半道上遭遇秃发余孽,我们拼死守粮,从数百人,战至十几人,直到我阿父派人来救,这才侥幸没死。我时常在想,那些在这场遭遇战里死去的同袍,会不会恨我,如果我带他们走另一条常走的大路,那里驻军多,敌军断不敢贸然来袭。也许,他们就不会死!为此,我曾经一度自责,觉得对不住他们。” 裴妍坐直身子,她思索片刻,开解张茂道:“可是你拼死护住了军粮。” 张茂点头道:“不止,因为那条近道,我部虽遭突袭,却也提前三天把粮草运到了大营,使我阿父得以早早排兵布阵,趁对方不备,把湟水对岸的秃发主力绞杀无几。” 他朝二人之间隔着的帘子近了一步,轻声道:“那些婢子部曲,是被盗匪所杀,这本不是你的错。至于误将他们引入狼窝的你,”张茂苦笑,“确实对不住他们。但是反过来想,若非你和大夫人误打误撞进了贼窝,朝廷又怎会立刻出兵剿匪?我们又怎么可能这么快锁定他们的老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盗匪不死,即便你的婢子和部曲逃过一劫,却会有更多的商贾、黎民惨遭屠戮。你虽对不住那些死去的人,却救了更多的人。” 张茂无法与裴妍讲慈不掌兵的大道理,只能就事论事的开解她。 裴妍听后,这些天压在心里的苦楚与自责稍稍缓减了些。只是,她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木槿被蹂躏时那绝望凄清的眼神,听到那些死在柴房里的婢子痛苦哀告的呻吟。她想起风荷雨荷,想起母亲的乳媪柳氏,这些都是亲人一般的人,却都死在了盗匪手里…… “你说,那些枉死的人,在地下还会痛苦吗?”裴妍问。 “人死了,就没有知觉了,所以才有诗云‘视死忽如归’。”张茂道。这个问题他也曾在第一次上战场时,问过阿父,阿父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裴妍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如此,也好,她们身前是那么痛苦。” “元娘……”该说的已经说了,张茂不知该如何继续宽慰她。那些婢子的惨状,张茂亲眼所见。他尚且于心不忍,何况与她们感情甚笃的裴妍? “听说,叔母要派新的人来了。”裴妍幽幽道,“你说,她们来了后,还有人记得风荷、雨荷还有柳媪她们吗?” “只要你记得,便无人敢忘。”张茂道。 上行下效,做主人的不忘旧人,年年祭祀,给牺牲的人家里发放抚恤,做下人的怎会忘记? “我明白了。阿茂哥,谢谢你!”她这些天,一直在为死去的人难过,可又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得张茂点拨,终于释然了些——既然她无法救回他们,那么至少,她可以记住他们。她这些年存了不少私房,晚上就禀了阿母,全部送给这次遭难的人家! 从裴妍处出来后,张茂问秦媪:“小子家正巧有两个拳脚厉害的婢子,不知可否献与大夫人与元娘?” 秦媪听罢心内一喜,前番郭老夫人还发话,说要到娘家讨些会拳脚的奴婢来。毕竟部曲功夫再了得,也不能贴身照顾女眷。而会拳脚的女子在世面上又是稀罕货,也就武将之家,自小培养,能寻出二三来。 她笑道:“茂郞有心!奴这就禀了老夫人!” 不久,张茂献上的两名婢子就进了府,连带着她们的父母也被打包送了来。 二人是嫡亲姊妹,一唤定春,一唤容秋,分别给了小郭氏与裴妍。 有了二女的守护,张茂才略略放宽了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长房的风波并未随母子三人的得救而停止。相反,三夫成对,众议成林,谣言在京中越传越广,更被有心人推波助澜。 不过几天,钜鹿郡公府长房受辱的言论便甚嚣尘上!
第18章 匪类无端毁清誉,长房母女回闻喜 匪类…… 正午时分,骄阳炙地,柳树上,一只肥大的垂緌正慵懒的叫着“知了”,不料头上突然罩下一只大网,它挣扎两下,被人用手死死捏住,自此,再发不出声。 庭外捕蝉的粗使婢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咬牙劳作。 “阿妹,还有多少?”树下的婢子催问道。 “快了!”树上的婢女又黏下一个。她正把捉来的蝉虫往腰间的网兜里装,突然被远处的动静吸引住——对面的回廊一阵喧腾,连廊上的竹帘被燥郁的暖风击得左右晃荡。 “唔唔!” 缝隙间,依稀可见一个蓬头散发的仆妇被五花大绑,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像架着死猪似的拖着她往外跑。那仆妇嘴被麻布堵得死死的,眼里满是怨愤的冤屈,奈何说不了话,只能摇着头,狰狞地发出不成调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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