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憬虽是庶子,却是长房的独子,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郎君,与何不食肉糜的今上有的一拼。他当然不会知道,对于马背上长大、风餐露宿都习以为常的张茂而言,能有一片牢固的瓦顶遮天,就足够了。 裴憬看到张茂住的这样简陋,心里一酸。便来找妹妹裴妍,把张茂的家境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裴妍也跟着同情起这个小清客来。 她想了想,召来她的贴身婢女风荷,对着她叽叽咕咕耳语了几句…… 张茂的东西本来就少,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里外都归置好了。 王夫人对他不可谓不用心,给的小院与裴憬的相邻,在外院书房不远处。院子里有一间正屋并两个厢房,两个耳室。 张茂此行只带了一个贴身老仆拾叔,加上王夫人指派给他的一个叫听雨的小厮并两个应门的垂髫童子。主仆不过五人,住着很是宽敞。 张茂抱着院墙四周转了转,发现小院后面是一方临水轩廊,是与裴憬的小院共用的。虽不大,却曲径通幽,秀竹遍栽,移步换景,很是雅致。 水中有一方丈高的太湖石,瘦骨嶙峋有如佝偻老叟,上用篆体刻着“类我”二字,笔力虬劲,却透着自嘲式的童趣,以漫漶的刻痕来看,有不少年头了。 张茂记得阿兄的好友裴遐说过,裴憬的祖父——前尚书令裴秀,于园林一道颇有讲究,整个钜鹿郡公府在他的改造下,既有北方廊宇的扩大,又有江东水乡的秀丽。 张茂对自己的住处可以说相当满意。这小院,比起自己家的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和他们张家在凉州的祖宅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他琢磨着,得给自己的院子起个名字才好。裴憬院名据说是裴頠亲笔题的,名“慎言堂”,大概是想让这个不大聪明的侄子时时谨言慎行吧。 张茂想了想,自己既然是来做裴憬伴读的,院名当与之相辅相成才好。遂命小厮搬来鲁公梯,拾叔研笔磨墨,他自己在院门上提气运笔,恭敬地写下“慎独堂”三字来。 写好匾额的张茂,正仰着头,对着自己的大作兀自欣赏。不成想墨迹未干,自后院方向突然杀出来一队提箱挈囊的婢子,为首的是一个梳双环的秀丽丫头,对他躬身一礼,道:“大夫人命奴等给郎君送些日常物事来。” 言罢,未等张茂反应,朝后一招手,径自率人入内,把拾叔刚刚归置好的里屋重又布置了一番。 一时间,内室大放异彩:罗帷珠帘,鲛绡锦垫,长绒蜀褥…… 张茂只觉眼前一花,人也有一丝眩晕——裴家对清客的待遇,未免太过了吧! 阿耶,阿兄,这叫他如何坦然受之啊! …… 张茂第一天来裴家。裴家家主裴頠为表重视,特意在老夫人处办了接风的家宴。 张茂的年龄在裴府的子侄里是最小的,因此女眷中,只裴崇和裴该的媳妇没来,无论长房的小郭氏还是二房的王夫人都没有回避。 裴妡在宫里没回来,裴妍只有九岁,属于可避可不避的年纪。她吵着要参加,小郭氏也就允她来了。 郭老夫人今天精神特别好。她信五斗米道没错,但不代表就不关心俗事了。 这些年,长房和二房的嫌隙她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急得很。 祸起萧墙,大族的覆灭往往先从内斗开始。她委实不愿长房与二房结怨。也因此,每当大儿媳自觉受了二房打压,来找自己做主时,她都借口打坐回避,实则人后招来二儿媳,把弥补的机会留给二房来做。 只是二房有二房的难处,尤其裴頠身为家主,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这就令长房更为不满了。 这次裴頠能为阿憬招来这么好的伴当,她看得出来,大儿媳对二房的态度缓和很多。其实小郭氏其他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小,很多事,只要她能想通,两房的矛盾自然得以化解。 适时,张茂上前祝寿,郭老夫人把他当作自家子侄般招呼疼爱,夸了又夸,还特意送了一对汉代的墨玉貔貅,“给小郎镇纸用”。 小郭氏紧跟其后,送了张茂一方蓝田白玉笔搁。 裴頠送了两根紫毫笔,王夫人则配合着送了一副乌木笔筒。 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搁外头个个价值连城,还不一定用钱能买到! 对于裴家的大手笔,张茂白日里已经见识过了,到了晚间收礼时,早已宠辱不惊。 这份不骄不躁的气度,落入裴府几位主事人眼里,霎时又成了少年持重的佐证。 家主裴頠满意地顺着自己的两撇仁丹胡,内心分外舒畅,如此佳儿,入我囊中啊! 席上,对张茂最殷勤的当属裴憬。他与张茂的坐案相邻,时不时命婢女给他添酒布菜,又问他平日里口味如何,可吃得习惯? 河东裴氏作为顶级世家之一,吃食上无论食材还是用料,都十分讲究,是真正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神医皇甫严说裴憬爱发脾气有吃太多而不克化的缘故,并非信口开河。 张茂家里在安定郡大小也是个地主豪强,平日里也算锦衣玉食,但是入了裴府后,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钟鸣鼎食之家。 面对裴憬的殷勤询问,张茂实诚道:“大兄多虑了,裴府食珍馐引玉馔,非弟蓬门小户可及。何来不满之说?” 一旁的裴该小声对张茂道:“这算什么?今天大人们都在,咱们吃得好归好,到底不自在。改天我请茂弟去我公主府。公主府的疱人是宫里赏下的御厨,那菜式,啧啧,保管比家里的好得多!” 早先裴憬被裴该领着,去过两次公主府,每次都吃得脑满肠肥,至今回味无穷,听罢连声附和:“唯唯,公主府的菜更好吃!三弟记得跟公主说声,我也要去!” 他们在这里商量着,对面的裴崇和裴妍只能干瞪眼。 裴崇年长些,还算稳重。 裴妍却急死了,她隐约听到裴该要带裴憬和张茂去公主府玩耍,生怕漏了她,她也想去,什么时候走?听不清啊,急得两眼泛红。 裴崇笑着拍拍堂妹的手,温声道:“别听风就是雨,张小郎初初进府,总要待他熟悉几日才好往外面带。快把眼泪收回去,没得惹大人们生疑。” 裴妍“哼”地一声,恨恨道:“公主阿嫂进门一年多了,也没见三哥带我和阿妡去过几回。张二郎才来一天呢,就眼巴巴的献宝似的要带人家过去。好没良心!”全然忘了,当初闹着要张茂进裴府的就有她! 裴崇无奈地摇头,小孩子脾气。 今天不是旬日,儿郎们第二天都各有差事,晚宴没过多久就散了。 张茂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因着给裴家长辈祝寿,并裴家几个兄弟交际,他连饮了十几杯水酒。 张家是祖传的酒量好。只是裴家的酒不同于坊间的绿蚁浊酒,系纯度很高的清酒,初饮不觉什么,待三杯两盏下肚,冷风一吹,就有点头昏脑涨晕晕然了。 他摇摇头,扶着拾叔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进屋里。 屋子在白日里被裴妍的婢女们重新布置过,银瓶玉盏,琉璃风屏,珊瑚步障,处处奢华靡艳,张茂转了一圈,一时有些怔忪。他站在屋子中央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了,这就是他未来要住的地方——钜鹿郡公府的慎独堂。 张茂挥退欲服侍他洗漱的拾叔,自己踉踉跄跄地摸到里屋床前反身倒下。他有些疲惫地捏捏眉心,努力让自己头脑清醒些。 这一日的相处,可以看出裴家人口确实简单,拢共两房,正经主家不过十来人,对他也都礼遇有加。尤其长房的兄妹俩,就差没把他捧到天上去。 想起这一室的锦绣,他微不可查地失笑。他不认为白日里那么莽撞失礼的布置是大夫人的安排,倒像是裴元娘的手笔。 裴家笼络人心确实有一套,宾至如归,莫过于此。 这算好事吧。 张茂只觉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颠覆了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阅历。 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他家也算大族,然而和裴家这样正经的高门比起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想要么?这泼天的富贵!他问自己。 只要他愿意,他或许也能像当初的韩寿那样,攀龙附凤,成为这些人里的一分子。 世家门阀,出将入相! 河东裴氏在这群豪门里,素来以节俭著称,尚且有此用度,难以想象,那些传闻里斗富斗出花儿来的王家石家,又该是怎样的一番豪奢景象? 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今天宴席上那满桌的珍馐。他之前在军中曾任度支参军。这一桌的薪资,足够他们五千军士一天的粮饷。 他睁开眼,从头上帐顶掠到帐外,这一室的珍玩,是百户边屯一年的嚼用!这一家一日的繁华,能抵万名同袍卖命的抚恤!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昔日金戈铁马后,同袍就着烈酒,在残阳大漠里,撕心裂肺的高歌: “辞别爷娘兮肉身舍,不得回乡兮伊水遥。 无定河边兮枯骨泣,天涯何处兮魂灵招。 王于兴师兮何日竟,一日三捷兮贵人至。 君子封侯兮士卒饥,岂曰无衣兮同袍死。” 呵,这世道! 张茂翻了个身,朦胧夜色里,帐顶孤悬的忍冬香囊左右晃动。 内室并未点灯,只他的眼眸扑闪亮如星子。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帐外——他位卑言轻,自是管不了旁人。所能守者,惟慎独而已。 …… 第二日,卯时刚过,张茂就与裴憬在院门口汇合,一齐往坐落在书房后面的家学去了。 只是没想到,童子刚拉开书室的槅门,一身鹅黄襦裙的裴元娘正端坐其间! 张茂大惊,刚从身后听雨手里接来的文房四宝散了一地——钜鹿郡公府的家学,怎么内外不 分、男女不避啊! 裴府的家学原先是给裴家三个郎君启蒙用的,夫子请的是族里的一位庶支叔祖。 但自从裴二郎与裴三郎进国子学后,家学里就只有裴憬一个郎君了。 裴妍和裴妡原先年龄小,夫子又是族里的长辈,便跟着裴憬一起进学,后来裴妡进了宫,家学里就只剩长房的兄妹了。 如今,张茂来了,裴頠和王氏的意思是把裴妍召回内院来,单请出宫的女史教她诗书。 裴妍却不乐意。裴妡进宫了,她一个人待在内院读书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她听裴妡说过,宫里的女史是专教后妃公主女德、女红和礼仪的,这三样她没一样想学!再说,她跟阿兄千辛万苦才把张二郎请来家里,不就是想多个玩伴么!没道理张二郎来了,她却要被赶走了。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事! 裴妍磨着小郭氏上郭老夫人处求情。小郭氏素来爱宠女儿,又自觉卑不动尊,凭什么要她的女儿为区区一个清客让路?要不说小郭氏和郭老夫人是一家人呢,在教育女郎一事上,婆媳(姑侄)俩出奇的一致。裴妍能虎成这样,与郭老夫人和小郭氏的纵容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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