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身形晃荡,踉踉跄跄要往屋里去。 行至半路,苏芷想起来什么,踅身道:“吃完茶记得喊人来收拾,别一地狼藉,没点客人样子。” 她心里有郁闷事,不想同沈寒山歪缠。 沈寒山却不放过她,低声嚷了句:“官家命我同你一块儿查办‘赤鱬杀人案’,案情还未探讨,芷芷怎就先离开了?” “我已经同刘复使说了,先让官署的仵作验尸,明日再由我亲去核对供报。”苏芷知道验尸官需花费时辰验伤,故而从不催促,免得焦思之下出了错漏。苏芷办事,历来求稳妥,体恤人情,绝不急于一时,这也是她能登上高位的缘故。 “哦。”沈寒山噙笑,“我同芷芷私交甚好,如今也有幸共事。那么,案情进展,即使再细枝末叶,芷芷也该同我说一句。” 讲到这个苏芷就来气。 她斜了沈寒山一眼:“呵。事先告知你,好让你截胡我的一等功?” 沈寒山眯起锐利凤眼,笑问:“谁给芷芷上眼药了?竟对沈某有这样天大的误会!可见此人心思狭隘,意图破坏你我密切干系。” 苏芷冷哼一声:“谁和我说的,你不必管。我只知道,你这人笑面虎的做派,满腹坏水。就是共办同一桩案子,我也不会和你互通有无。赤鱬杀人一案,各司管各府,咱们各凭本事便是了。” “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卑鄙无耻之徒吗?” “你是。”苏芷笃定。 “芷芷……”沈寒山苦笑一声,没多说什么。他细细翻弄掌心里的黑釉建盏,眉眼微垂。 他总这样,有事不说。好时眉欢眼笑,坏时缄默不言,说他心思好猜,有时又八百个心眼子,教人看他不透。 苏芷本来要走,奈何看到沈寒山落寞静坐在露风亭子里受冻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倒退两步回来,同沈寒山道:“我没在怪你。” 苏芷酒量不差,一时脑子混沌,也不过是愁肠百结,闷头痛饮了数杯。 酒劲儿一过,她的脑仁便清醒了。酒意兴头一下,苏芷觉着口干舌燥。 不知是给自己找借口,还是旁的缘故。她鬼使神差踱至沈寒山跟前,道:“茶来。” 沈寒山一怔,心知这是苏芷给他机会示好的声气儿。 她性子一贯如此,若原谅人,也不开腔言明,只给对方一个献殷勤的孝敬机会。 沈寒山弯唇,给她悉心烹了一盏茶。他知苏芷吃不来茶味,故而坏了品茶规矩,往里舀了一勺崖蜜。 苏芷落座,小口啜饮甜味的清茶。许是沈寒山兑了雪水的缘故,茶温正好,入口不烫喉。 她难得感受到沈寒山的体贴,而这份温存却仍是难消她心中怒意。 沈寒山见状,轻轻叹息一声,问她:“若我没有第一时间抓到赤鱬作祟案背后真凶,你伤愈后,会不会立时去跟进此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苏芷道:“要是没抓到犯人,自然得再查。”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沈寒山是怕她这样不管不顾拼命三郎的性子早晚要熬亏空了,届时一定会为了皇命而奔波,不顾身子骨安危,勉强查案。 他替她将此事了结,虽说独揽大功,却能免去苏芷追凶之苦,给她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 老实论起来,沈寒山也算是为她着想。 而夺功一事,苏芷也不算完全站得住脚。 毕竟凶犯与案情确实是沈寒山往下挖出来,由他缉拿归案的。 苏芷心里有几分愧疚,她似乎误会了沈寒山一番好意。这碗甜茶不再喝得顺心,反倒如坐针毡。 苏芷呶呶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不会小女儿情态道歉,想给沈寒山一个好脸色,又笑不出来。 她同旁的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在不一样,苏芷有点懊丧。 岂料,沈寒山全然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柔情蜜意地望向苏芷,同她靠近了讲话:“大殿下只知奴役芷芷四下奔波,呕心沥血为他办差事……不像我,更在意你的身子安康。” 沈寒山说话时,和她挨得很近。 苏芷仿佛能嗅到他云山雪海绣纹狐毛领缘大氅底下沁出的脉脉兰草幽香——令人神魂颠倒的毒烟,诱.致人听沈寒山这个侜张为幻的郎君的骗。 “……”苏芷呼吸一窒,余光偷窥一眼妖魅似的沈寒山。 稍不注意,她的心似乎就要被他的三言两语煽惑了。 等一下。 要说上眼药的恶人,怕不就是你,沈寒山吧?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章 沈寒山一番诋毁皇裔的话说得爽利,他胆大妄为,将苏芷引为私帐中的知己,什么野史闲篇都敢讲,苏芷却不敢再听了。 苏芷抬手捂住沈寒山的唇,环顾四周,皱眉道:“小心隔墙有耳。” 若是往常,苏芷定抽刀抵上他的喉头,以凛冽刀刃逼他住口。可今日,苏芷心里生愧,难得想对沈寒山好一点,故而她选择了较为柔和的方式,堵住他嘴。 沈寒山何等七窍玲珑心,怎不知苏芷存心偏袒。 他笑弯了一双顶俏的凤眸,隔着姑娘家的手,情意绵绵地道:“哦?芷芷不是防备我,而是担心这话让外人听去,沈某会招来牢狱之灾么?原来,芷芷也不似我想的那般冷情,你将我视为……同船之人。” 明明可以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偏生沈寒山作妖,非要讲成“同船之人”。若没听清,岂不是暗示他乃苏芷同床共枕的夫婿? 这人什么毛病?总爱占人便宜。 苏芷明知沈寒山是捉摸不透的乖张性子,却也有一丝难言的心神恍惚。 她松了手,瞪人一眼:“你就不能正常一点?” 沈寒山挑眉:“我同芷芷说什么了?被你认为这般疯魔?” 苏芷也说不上来,她总觉得沈寒山每句话里都带着坑,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偏偏这些陷阱又不是谋财害命的恶计,不伤人,却让她心生涟漪。那股子令人着恼不已的女儿心绪总耽误她的大事,偶尔一两回,还会让她不由自主想到沈寒山这个祸害。 讨厌他,很烦人。 沈寒山是她宦海沉浮途中的绊脚石。 “算了。”苏芷的辞藻没沈寒山这样丰富,讲不过他的地方,她就选择闭嘴。 一个文臣,一个武夫,能过到一块儿去,那是上天开眼,神仙眷顾! 呸,谁同他过日子?! 苏芷杀心又起,再回头看沈寒山,他已然拿起火钳子翻弄茶炉子里烧得正旺的香炭。 苏家下人待沈寒山真是礼遇,竟把君主赏赐的香炭拿来,供他煮茶。 而现在,沈寒山居然将紫芋丢入炭灰里埋着煨熟。 苏芷震惊:“你、你可知我府上香炭有多少?!你拿来煨芋,不是暴殄天物?!” 沈寒山稀松寻常地笑了句:“再好的名头,也只是生火用的炭,替我烹过一回茶,草木灰还能借来煨芋,已是物尽其用。” 他总有那么多理由,苏芷也不和他斤斤计较了。 原本要回屋休憩的心,在观火的途中,渐渐淡去。 苏芷坐回石凳上,单手支着下颌,看沈寒山烤吃食。 他有一双实在漂亮的手,指骨硬朗如翠竹,肌肤白皙如白玉。反观苏芷的五指,早年头拿过刀枪,亦抄过棒槌,指腹覆了一层厚茧子,实在粗粝。 很难想象沈寒山这种天生气质清贵的人,竟是寒门出身。 有种名不副实的荒唐,教她对沈寒山心里生厌的同时,又心生敬畏。 他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官人。 沈寒山不知苏芷心里兜兜转转过那么多想头,他只是把煨熟了的肥芋抛到石桌上,再用茶具碾开芋皮。 芋皮一去,热气便腾腾涌出,将冬夜添上了几丝人间烟火气。 沈寒山信手拿来舀茶叶的小木勺,盛芋肉给苏芷吃:“你尝尝。” 苏芷没那么多规矩,夺来木勺小咬一口。芋头没什么味,连椒料盐巴都不撒,完全是原汁原味。独独这样,她也吃得有滋有味。 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感觉,好似她和沈寒山掩在这一处不为人知的僻静地,偷摸干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就好似,孩童们一块儿下河摸鱼,浑身衣裙弄得湿透了。怕贸贸然家去,被爹娘打骂,因此怯怯地躲在溪边烧火烤鱼虾,顺道烘干衣袖。 那时的鱼虾没有蘸料,是没什么味道的。不过有了“同甘共苦”的患难友情,大家一定吃得开怀。 苏芷如今就是这样的心境。 沈寒山不拿清贵文人的规矩了,明明只能用来分茶的茶勺,也做了他用,私下里给苏芷喂芋泥吃。 一向循规蹈矩挑不出错的人,暗地里却为她让步,坏了一身“修为”,怎能不教苏芷纳罕呢? 苏芷不得不承认,和沈寒山围炉饮茶吃小食,确实很有意思。 苏芷心里五味杂陈,同沈寒山合谋分食了芋子。 好似这一回私会,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弱化不少。 夜里入眠,苏芷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沈寒山不会是因为“赤鱬杀人”案,他俩要共事一段时间,这才巴巴的讨好她,和她打好交道吧? 若人情交际都成了一桩生意,那沈寒山确实是奸商,且很会收买人心。 她险些就上了他的当,以为沈寒山改了性子,成好人了呢! 苏芷蹙眉,滚到锦被里侧沉睡。 昨夜的小插曲在今日醒来时淡忘不少,苏芷昨夜醉酒,脑仁生涩,缓和了好久才好。 好在苏母关心女儿,一大早就亲送来解酒药饮子,还让她别忙着出门,再吃点蜜渍梅花饼垫垫肚子。 苏母一坐下,便慈爱地盯着苏芷,好声好气地道:“一转眼的工夫,咱们家的芷芷也这般大啦!” 苏芷警惕地问:“可是郎中说阿娘身上哪处不好?” 苏母一愣:“没呀。” “那你为何一副托孤的口吻?” 苏母气得翻了个白眼:“傻姑娘!我这是劝婚呢!不说外嫁到别家去,就是招个郎婿入赘,总要考虑的?为娘膝下就你一个孩子,实在是担心你老无所依。” 苏芷头疼欲裂:“娘,你放心。即便是我不婚嫁,我也会拼尽全力给你抱养个孩子来,绝不会让苏家无后。” 这番豪言壮志,惊得苏母喉头一梗。 她缓和了半天,才怯怯问了句:“外头养的可不成呀,要有你的血脉在其中,这才养得亲呢!不然咱们可不是将苏家家业拱手让人了?” 苏芷眸间凛冽,冷声道:“放心,去父留子一招,我还是做得的。免得往后苏家得了势,那人想用孩子生父的名义来讹诈我,讨钱花。” 若此郎君乖顺,苏芷留他一命,放他远走高飞不是不可;若他不懂事,苏芷不会草菅人命,却能教人生不如死,给他一口气出入,也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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