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的时候,她以为她会伤心,会愤怒,会怨恨,甚至做好失态的准备,可事实上,流水潺潺,不到一炷香时间,除了安儿,所有的事情倾诉殆尽。 李昭才恍然惊觉,原来当初那么难,当年比天都要大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不过须臾。苏子曾言,吾生于天地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莫不如是。 良久,元空怅然道,“因缘际遇,贵人,受苦良多。” 一句话,让李昭鼻头直发酸。 自从她不再是明月公主起,她是云蕙的主子,是安儿的娘亲,她是她们的脊梁骨!就算在京城,那么难,她也不曾让自己软下去。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倒下。 如今,故人一句“受苦良多”,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委屈。 “都过去了。”李昭压下喉头的哽咽,强笑道:“如今,我还好好活着,还能坐在这里与您手谈,已是一大幸事。” 元空悠然把黑子落在两个白子之间,“贵人如此通透,又何必忧心?” “我……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李昭微微蹙眉,她似乎在问元空,又好像在问自己。 “我既不想和他纠缠,但又期盼他能为我翻案……这是不是就是佛语常说的,贪心不足,终成空。” 元空回道,“既然两难,何不从心而行。” 他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佛堂,“这世间大多事,从来都是没有道理,没有对错可言。世人多虚妄,总执着于对错,误了大好时光。” “有道是难得糊涂,贵人不必那么清醒,随遇而安,从心而行,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话虽如此,可是万一将来……” “贵人忧虑了。”元空叹道,“我观贵人气色不好,想来是多思多虑。” “将来的事,没有人能预测,就算当初贵人您,也没料到那般动荡,且能从那场劫难中全身而退,如今也都过来了。所以老衲劝您,从心。” “往事不可追,将来不可测,唯有当下,贵人,您该开心一些,不要一味沉溺于过去。” 元空想起刚见李昭的时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矜贵又有礼。后来长大嫁人,温婉娴淑,灵秀动人。要不是遭逢大难,她现在应该已经儿女双全,承欢膝下才是。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如暮年老朽,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两相对比,更加怅然。 李昭沉默了。 元空大师说的没错,她太执着于过去,从那根白玉簪开始……不,从回京后开始,她好像陷入了名为谢时晏的阴霾,她每次刻意的躲避,却陷的更深。 每次刻意地、强迫自己放下,所有诉诸于口的恨意,恰恰不就证明了她的在乎么? 正是在意,才有恨,才来的纠缠,可怜她这点都看不明白。这点,她不如他。 “何不放下执念,从心,从新。” 一声黑子棋落,元空笑了,“贵人,当心了。” 李昭恍然惊醒,棋盘上,白子被黑子逼到绝境,四面围剿,呈颓败之势。 她盯着纵横交错的格子,手腕悬在空中,良久,良久。 忽然,她也笑了,指尖轻点,放在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位置上,瞬间局势逆转,白棋成功杀出一条生路。 李昭抬眸,“大师,我赢了。” 绝处,亦能逢生。 元空哈哈大笑,“贵人棋艺不减当年,老衲输的,心服口服。” 李昭腼腆地低下头,“侥幸罢了,多亏大师点拨。千万感激,道不尽我的心意。” “什么点拨,方才我们只是下了一盘棋而已。” 元空笑眯眯道,“现在呢,贵人的烦心事可解决了?” 李昭沉思一会儿,诚然道,“我不知道。” 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也许可以尝试……放过自己。” 也放过他。 六年了,该放下了。 李昭扬起嘴角,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一身轻盈,她呼出一口气,道,“不过,还是得在您这里叨扰一段时间。” 她依然准备离开相府,住进大相国寺。 “这有何难,我让阿难给您收拾一间厢房,闲来无事,你我二人还可切磋一番。” 李昭笑了,这是她来京之后鲜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容,昙花一现,隐约可见当年的明媚春色。 元空抚着发白的胡须,笑道:“马上要开春了。” “是啊。”李昭低头,把棋盘收好,“上年冬天下了好大雪,今年肯定是个丰年。”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元空沉吟片刻,恍然道,“你是说奉礼小友。” “您知道?!” 李昭讶然。她不知是何种滋味,当初她随口敷衍的话,竟真的被李奉礼奉为圭臬,脑海中又浮现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一瞬间,李昭有些羞愧。 “他……他还好么。” 大相国寺都是些僧人,本质质朴,像他那样的性子,应该很适合。 “奉礼小友已经离开了。”元空语出惊人,他道,“他有了新的际遇……唉,都是痴人。” 李昭心里一咯噔,当初她非要嫁谢时晏的时候,就从元空大师口中的得到过这个评语,如今前车之鉴在此,她不愿那个单纯的少年,也落得她这般境地。 可她问的再深些,元空大师却不愿多言了,只道,“若是日后见到奉礼小友,贵人可否帮我带一句话。” “放下执念,方可自渡。” 李昭在心里默念一遍,认真地点了头,“放心,若有缘再见,我一定带到。” 她按下心中隐隐的担心,看了天色,惭愧道,“叨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元空没有强留,他佝偻着腰,亲自把李昭送到寺庙门口。临走时,干瘦的手里递给李昭一个桃木做的护身符。 “愿贵人从此否极泰来,无病无灾。” 李昭心下动容,她珍而重之地把护身符放进袖子,正欲拜谢,元空却按住她的手臂。 “您命格贵重,老衲不敢受。” 他看着李昭,眼神清明,“老衲只愿贵人有朝一日凤归,当体恤黎民,造福百姓,乃万民之福也。” 倏地,李昭想起那日小摊上遇到的母子。 一个小妇人,迫于生计,当街抛头露面谋生,小儿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脸颊通红。 她从来心软,自从做了娘亲后,更看不得这种场景。如今戴罪之身,她做不了什么,却还是认真点了头。 “我记得了。” “如此,老衲便不留客了。” 重重的红漆大门闭合,抖落了上面的冰溜子。 云蕙哈哈冻得通红的手,见李昭出来,急忙撑着伞上前,“殿下,我们现在回去?” 实在是太冷了。 李昭摇摇头,她望着满目的青山,道:“不,我想走走。” 看着云蕙讶然的样子,李昭轻笑,“之前你不是总嫌我闷在房间,今日难得出来,不赏景可惜了。” 云蕙环视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因为冬天,还是光秃秃的,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哪里有景可赏。 可当她看见李昭期待的双眸,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很久没见李昭这么地……鲜活了。 认命似地,云蕙跑到马车里,把尚有余温的鎏金手炉抱来塞给李昭,撅嘴:“您就将就着用吧。” “我不冷。”李昭推到云蕙手中,把她通红冰冷的手指贴近炉壁,“你是个傻的,怎么不知道暖一暖。” “我才不傻。” 云蕙有理有据地反驳:“您手指老生冻疮,不能冻着了。” 李昭伸手,十指纤长,白皙柔软,在京城养了两个月,加上李奉礼的药膏,手上的薄茧都少了许多。 她忽然问道,“云蕙,你还记得刚到黔州的那年冬天吗?” “我去第一次河边洗衣服,还不会用皂荚,衣服调进水里,冲跑了。” 云蕙一脸迷茫,“有吗?”她挠挠头,“可能吧,时间久了,我有点记不清。” “殿下怎么忽然问这个?” 李昭失笑。她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看来,果然如此, 原来困在原地的,只有她自己。 她从云蕙手里接过伞柄,远眺青山,淡道:“没什么,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还灵不灵。” 即使再苦再痛,她也过来了不是么,她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她就已经赢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困在过去的阴霾,让六年复六年。 只要在她心里过不去,黔州的风雨就一直笼罩着她,她想,她之前明明很坚强的,她很厉害,甚至一个人养活了安儿。怎么一回京城,她就软成这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谢时晏太牵动她的情绪。她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他们的关系。 她得尽快搬出相府。 可谢时晏呢,他会同意么,她该怎么说服他?想起他那个执拗的性子,李昭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吐出一个——“烦。” “殿下!” 云蕙忽然惊呼一声,她拽着李昭的袖子,“有……有人!” ——— 在两人前方,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身前,四马并驾,马鞍辔头装饰着红宝石绿松石,马蹄钉铁,把小路踏出一个又一个泥坑。 天子驾六,这人明目张胆用四驾车马,李昭隐约觉得,这个人,她应当认识。 果然,帘子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端坐在上首,朗眉星目,模样俊美。 “皇姐,别来无恙。” 李昭愕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眼前人是她的九皇弟,如今该称九王爷的李珣。 其实她对李珣的印象不深,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是诸位皇子中最不求上进的那个,自小文与武皆不出彩,喜欢摆弄琴棋书 画,诗词歌赋之流。 当初诸王夺嫡,只他一人沉醉风月,后来上头那位上位清算,其余杀的杀,贬的贬,李珣却安然无恙留在京城,贵为亲王位。 她想,或许所有人都低估了她这个皇弟。比如现在,她进京已多时,京中权贵或许还在观望,或许已经抛出了橄榄枝,他此时寻她,她不信是叙旧。 李昭心中谨慎,道,“王爷有何贵干。” 即使在荒郊野外,她也没敢轻易认这声皇姐。 李珣轻笑一声,施施然下了马车。 “皇姐太谨慎了,你我血脉相连的姐弟,你还信不过我么。” “王爷言重了。”李昭冷淡道,“我如今唤作玉真居士,实在不敢高攀。” 李珣敛起嘴角,他上前,停在离李昭三步远的地方。 “皇姐,单独一叙,可好。” 他身高八尺,气宇轩昂,身后四个带刀侍卫皆身着甲胄,面色冰冷。明显,他不是在和她商量,是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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