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诗如此,不知其文如何。 将那些诗翻来覆去的读了好几遍,胥姜越读越喜欢,见载诗之纸张,因抢夺而破损不少,便立即裁纸誊抄,唯恐遗失。 待抄完,灯油已经烧干,她头晕眼花,撂笔往床上一躺,也顾不得洗漱,和衣睡去了。 过后几日,晴晴雨雨,来往客少,肆中清闲。 这便是地势偏僻的坏处,重阳节过后,甭管天晴落雨,这槐柳巷人都少得可怜,平日里连行人都见不着几个。许三与曹叔来过好几趟,竟一次也没见着顾客,不禁有些替胥姜着急,可胥姜自个却不慌不忙。 她每日照例将肆里肆外洒扫干净,只等客人上门,说等却也不闲等,手中活儿从未断过。 她这书肆开得匆忙,大事虽办得差不多了,细活却堆积如山,趁着这几日客少清闲,赶紧销它一销,免得越堆越多,越拖越懒。 这日晴好。晌午过后,她将这几回整理出来受潮的、破损的竹简、书籍、字画搬出来晒,然后又在门前那颗大树下起了小炉子,熬了一锅浆糊来修补一套被虫蛀得缺页少字的书。 此套书因成书日久,又保存不当,被虫蛀得面目全非,内容顺序散碎颠倒,修补起来颇费工夫。好在胥姜幼时,迫于先生淫威反复诵读过,对其内容虽说不上滚瓜烂熟,却也谙熟于心,修补起来倒还算顺畅。 这是件繁琐的活儿,需得十成十的耐性,她将白纸刷上一层薄浆,用茶夹小心将书页碎片分辨过后,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说来这套书并非绝版孤品,原不值当费这些功夫,但其上头的批注却难能可贵,又陪胥姜消磨过无数淘气岁月,令她难以舍弃。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上的活儿,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这不过是套随处可见的蒙学诗文集子,值当小娘子费这些琐碎功夫?”胥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大跳,好在手稳,没将书页打翻,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她抬头看向来人,却见是隔壁米铺的东家。 米铺东家见自己差点酿祸,赶紧陪不是,“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吓着小娘子了。” 胥姜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您来有何贵干?” “生意冷落,出来转转,闻见了熬浆糊的味道,又见你在晒书,就想过来瞧瞧。” 浆糊?胥姜不禁莞尔,要不说干一行精一行呢,平日里谁会注意这熬浆糊的味道? “既然来了,左右无事,掌柜的要不坐坐?” 米铺掌柜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她对面的石凳上,朝书肆里瞧了一眼,跟她闲聊起来。 “书肆开张这些日子,进帐如何?” “您也见着了,前后无人,清净得很,您呢?米铺生意怎么样?” “如今正值秋收,除了一些熟客和没有田地的外地人,也没甚经营,等入冬后才会好转,年年如此。”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和乐,最后话题又绕回了胥姜手中的活计上。 “方才便想,此书常见,我家儿郎在私塾进学时,便见他日日捧读,小娘子为何下此番功夫来修补?重印或誊抄岂不更便利?” “书虽常见,可批注却不常见。”胥姜就着茶夹指给他看,“此书经无数人之手,批注便有四五种,每种见解或有相同又或有不同,有后者驳前者之议又或附其议。每每读来,好似亲见其辩论,颇有意趣。” 闻言米铺掌柜叹道:“听你说来,连我这等愚人俗夫都觉有趣,难怪要费这等功夫来修补,若就此失落了,岂不可惜。” “正是,不过再如何修补,这纸也经不住多少时日了。待修补完全,我打算请人誊抄订册,去府衙申报后上架售卖。” “那感情好!我见多少小儿为读书烦恼,时常囫囵进去又囫囵出来,私塾里的先生又古板不肯详说,总是叫抄叫背,可往往抄完也不解其意,背完转头便忘。若有这等批注,想来要解多少学生之烦扰。” 说到这儿,胥姜忽然想起前几日收的诗文,便让他在此稍候片刻,进去找了来与他看。 “这是何人所作?有何独到之处?” “您且先读。” 米铺东家把话说在了前头,“我虽识字,却对诗文不甚精通,若读错了,你可别笑话。” 胥姜请道:“您只管读。” 米铺东家便一首一首地读了起来,越读越顺,越读越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毫无滞塞地读完了。 “如何?”胥姜问道。 饶是米铺东家不通诗文,此刻也想学那些文人士子,拍案赞一句,“好诗!” 胥姜继续追问,“好在何处?” “好在简单易懂,却又不失道理。” “若入蒙学,为小儿启智,可行不可行?” 米铺东家思忖片刻,点头,“可行。” 胥姜露出满意的笑容。 米铺东家又好奇问道:“小娘子,这诗是何人所作?” “一个书生。” “姓甚名谁?” “不知。” “不知?”米铺老板满脸怀疑,“小娘子莫不是在诓我?若不知,他的诗又怎会到你手中?” “他将诗赠与我,却忘了自报家门,所以我不知。” 米铺东家可惜道:“真是个糊涂书生。” 胥姜却道:“书生可不糊涂,糊涂之人岂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这倒也是。”米铺东家点点头,又问,“方才听你的意思,是想将这诗订成册子,刊印出来,并入蒙学?” “正有此意。” “甚好,甚好!”米铺东家不禁对眼前这位小娘子刮目相看,初初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却不想胸中自有丘壑。“上架后定要为我预留两册,家中小儿急需。” 胥姜被逗得开怀畅笑。 两人相谈正欢,却又见一人远远走来,不是那杜回又是谁?胥姜立即起身相迎。 米铺东家见有客来,也不好再打扰,便遥遥与杜回作了一礼,又与胥姜道别,溜溜达达地往街上晃去了。 “胥掌柜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胥姜笑着作揖,随后将他往树下请,引他入座,随后又去屋里另取了把壶,注水煮茶。 等茶水上灶,胥姜才又坐下,见杜回正捧着那册诗文看,便笑问:“先生觉得如何?” 杜回撩了撩眼皮,道:“有好,有不好。” “儿洗耳恭听。” “好在平易畅晓,简单易懂,不好在过于直白,有形无神。诗有尚实尚质、尚神尚意,太过偏好实质而失了神意,或太过注重神意而失了实质,都绝非上上佳作。” “儿受教。” 杜回话虽说得不留情面,却并没放下手中的册子,默不作声地看完后,才又道:“有几句倒写得不错。” 茶水正好在此时开了,依旧是老荫茶,杜回嗅到这浓郁的茶香,古井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好奇。 “煮的什么茶?” “老荫茶,山里头带来的,先生可要尝尝?” “闻所未闻,来一碗吧。” 胥姜倒了两碗,先奉了一碗给他,嘱咐道:“这茶要放凉了才好喝。” 闻言,杜回只好将茶放了回去,一语双关道:“看着平平无奇,倒是会磨人性子。” “有道是,好茶不怕晚。”胥姜笑着回他。 杜回干脆开门见山了,“我要那套《子云四赋》,你便说如何才肯卖吧。” “先生果真志在必得?” “难不成还要我三顾茅庐,才显得有诚意?” “先生莫恼。”胥姜安抚一句后,又恳切道:“儿并非不想卖你,只是家师有遗训,本肆孤本绝刊若非遇到真心爱重之人,绝不售卖,以防因保管不当而遗失。” 杜回闻言,神色缓和不少,点头道:“世人大多爱而不得,得而不惜,尊师之忧虑,也并非没有道理。” “我见先生通晓文理,又慧眼独具,想必并非那等笃新怠旧之人。您安心,此回来,儿必定不让您空手而归。” 得偿所愿,杜回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好、好!” 胥姜受其感染,不由得也笑了,随后朝他一请,提醒道:“先生,茶凉了,该入口了。” “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差点忘了这茶。”杜回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生津,唇齿染香,立马赞道:“果然好茶!” 胥姜也捧起茶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第11章 十一斩,鱼上钩了 两人谁也没着急,晒着太阳,闲闲将一壶茶喝得见底。杜回瞅到胥姜摆着的活儿,一时技痒,便接过来自己做。胥姜在一旁搭手,听他一边修补一边针对批注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觉入迷。 等杜回说得口干舌燥、修得肩背酸疼,胥姜才回神,将活儿接了过来。 看着这套诗册,杜回又心痒了,便道:“我瞧着这套集子有趣,不如一并出给我,也不要你修,我拿回去自己修,如何?” 胥姜笑容可掬,“先生若喜欢这套集子的批注,待儿修补停当,亲手誊抄一份给您。若只是想闲暇之时有个消遣,喏,儿那一摊子书等着修呢,您随意挑选,不算钱。” 杜回直叹,“这话里话外不答应的,还让人挑不出刺,又懂得磋磨人心,又会拿捏人喜好,胥掌柜躲在这小小书肆,倒是屈才。若为儿郎,合该混官场才对。” “先生谬赞,儿如何当得起?” 杜回盯着她手上的活儿,见她下手稳准又利落,不禁想到自己那幅画儿,便问:“我那幅画可好了?” “好了,正说给您送到府上呢,可巧您就来了,今日正好一并带回去。” 说着胥姜便起身去寻画,同时也将那套《子云四赋》一并拿了出来。 杜回先将那套《子云四赋》小心检查一通,宝贝似的拢到自己面前,这才叫胥姜把画展开查验。 卷轴一开,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飘散而去。 “又修过了?”瞧着比上次更服帖一些。 “中途反潮起折,所以又补过。” 杜回点头,又检查了木轴,古朴雅致,嵌合得宜,“不错。” 他收好画,又记起老友曾托自己找个稳妥的裱褙师替他裱几幅字画,便问道:“不知胥掌柜可接这裱褙的外活?” “接。”只要她会的,能挣钱的,如何不接?又问道:“是先生自己的,还是别的?” “自然是别的,若是自己的,便也用不着你了。” “倒未曾见过先生手艺如何,何时也让儿开开眼界。” “日后少不了机会。”又道:“等我与他商议好便差人来知会你,你自将一应器具应备好,等消息便可。我那位老友慷慨,只要手艺好,赏钱可少不了你。” 胥姜起身朝他鞠一躬,笑道:“那儿便谢过先生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杜回见时日不早,欲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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