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让她独自沉浸,亲手推开主卧的门。面积果然宽裕,一应陈设井然有序,虽是阴雨天,也不难判断这间房间采光极好,若是艳阳天……空气里飘着一股木质香气,越来越清晰,闻蝉眉头微皱,冷声叫醒翁姐:“把香氛拿出去,窗户打开。” 翁姐自觉准备完美,不想闻蝉竟不满意,赶紧把放在门边斗柜上的香氛瓶拿起,重新塞上盖子,让它停止发散味道,即便外面还在下雨,她也什么都不能说,默默把窗户打开,看向闻蝉,等待她下一步的发号施令。 同时,她对这位新主人得出判断,豪门阔太大多如此,看起来平易近人、轻声细语,实则高傲矫情,就连第一眼看着极合眼缘的闻蝉也没有例外,她还是小心应对为好。 闻蝉并未继续刁难她,看向角落里摆放整齐的衣箱:“等下把衣服挂起来,我还要出门,晚上会回来吃饭。” 翁姐应声,闻蝉转身下楼,边走边说:“我借住这段时日,并不会多麻烦你。空闲的时候我会自己下厨做饭,你便可以休息,白天我也不会回来,如果需要你准备晚饭,我会打电话提前通知。等下我把我的手机号码抄给你,你则抄一份家里的电话……” 还没到楼下,剩三四级台阶,闻蝉忽然停下,遥望向茶几,面露疑惑。整栋别墅内部的装潢色彩不多,暗而深沉,阴天的缘故,氛围更像幽暗的古堡,而茶几上拥有唯一一抹亮色,闻蝉看得不够真切,唯独可以判断出那是一种橙黄色的玫瑰或月季,挤满一只粉色釉面大肚花樽。 “很漂亮。”闻蝉不吝夸赞,继而问翁姐,“也是你准备的?” “哦,是,是我。” 翁姐看起来有些笨拙,闻蝉猜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眼前所见的桩桩件件,一定都离不开翁姐,她耗费不少心思。于是闻蝉好心地指给她看:“我说那瓶花,你眼光不错。” 翁姐这才与她看向一处,讨好道:“闻小姐,你钟意就好啦。” “多谢。”闻蝉径直走到客厅落座,近距离观赏那瓶花,竟闻得到清晰的香气,赏足一分钟,才开始给翁姐誊抄号码。 刚刚因周见蕖的强势而淤堵的心情排解不少,她甚至愿意给翁姐解释:“我天生嗅觉过度敏锐,闻不来木质香气,会觉头晕。花香就不会,果蔬的香味我也能闻到,很好闻……你不必有负担,不需要你采购香氛,家里不要乱放就好。” 她把写好号码的便签交给翁姐,翁姐正要找笔,写家庭电话号码给她,她却从手袋里拿出一只便携记事本,翻到电话簿页面,翁姐说出号码,由她握着一支亮得反光的钢笔记录下来,一板一眼的。 不论记事本规矩的格纹封皮,还是她程式化的举止、有条理的安排,翁姐感知到一种温柔的强势,强势怎能温柔?想必是错觉,她看起来也绝不强势,只是有一种严格的秩序在暗中建立,翁姐只能跟随她的步调,不敢掉队半分。 闻蝉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终于百般不情愿地看向那位新任司机,语气冷淡:“我要出门,你先把车子启动等我。” 他枯燥地等待已久,总算有了差事,立刻站直身板,就差抬手向闻蝉敬礼,大声应一句“Yes,Madam”。余光瞟到立在地上的那幅画,闻蝉正要提醒他,短短半个钟头,他竟进修过双商,不必闻蝉开口就已经主动把画捧起,稳步出门。 翁姐送闻蝉到门口,照例询问:“闻小姐有什么忌口?” “我不吃红肉,荤菜一道就足够,素菜要新鲜时蔬,去葱、去蒜,严禁辛辣,煲汤可以选择甜汤,你不会做,我晚上给你写几道菜谱,今天这一餐你随便发挥就好。” 眼看要将这位难伺候的新主顾送走,翁姐撑伞的动作分外殷切,闻蝉又急刹脚步,给她一发回马枪:“还有一个问题。” “闻小姐你说。” “谁教你这么叫我?” 此话似曾相识,闻蝉险些发出无奈的笑,但她实在是好奇,毕竟嫁与周自秋后,无人称她为“闻小姐”,更早的以前则不会有人如此尊重她,那时她只有难登大雅的绰号。 翁姐答:“我是想叫‘太太’的嘛,老板又不住这里,不怕误会。但老板交代过,这是他的房产,不是周大少的。” 他病得不轻,不止素质低下,再加一条心胸狭窄,他难道以为她要鸠占鹊巢,觊觎他这栋小小别墅?闻蝉不禁嗤笑,短小的一声轻哼,翁姐还当是自己幻听,不认为闻蝉会发出这种动静。 司机支伞来接,她已乘车离去。
第05章 宝珊、宝云两道之间有条坚道,屹立一座威武风光的大厦,俯瞰整个商业区。此楼原唤银珊大厦,后几经易主,如今称坚地大厦,作办公用途。 大小规模的公司纷纷在此挂牌,金融风暴刚过,百废待兴,上班族个个死气沉沉,千禧年将近又如何,他们并不期待崭新世纪,眼中只有迷茫。 几位商业精英、都市丽人午休归来,收伞后烦躁地掸几下水,咒骂天气,认定是贼雨。定睛一看,指引牌亦是龙虎榜,因风水不佳而折价出租已久的顶楼竟然有人入驻。 “Broken Ships Research,烂船也有研究必要?” “哪有真烂船?空投机构啦,赚亏心钱的,伤阴骘。” “哦,逆行者,真勇士。” “上一家落址顶楼的公司,三个月不到便破产,迄今为止,最长久的也做不过半年……” “别讲这些,我已察觉到阴气。” “雨天当然阴,你少迷信!” 电梯抵达顶楼,篆有中英两种语言的公司门牌歪斜在地上,目之所及,不见人烟,装着办公设施的纸箱胡乱堆放,一位西装革履又爱干净的绅士艰难挤出一条道路,用力拍打西服蹭上的灰尘,踢开一间独立办公室的房门。 里面同样凌乱,毛坯房水平,毫无惊喜,除了那只大头电子计算机已经安装完成,机箱正在运转,代表有人使用。 秦博恩率先送上一句美式脏话,倚在门边出言讥嘲:“奥克兰新鲜采摘,即刻空运,乘清晨最早一班机,分秒都不耽误,落地便飞车送到南山,全程冷藏保存,叶片上想必还挂着大洋洲的露珠。”敷衍鼓掌几声,宣布结语,“谁比得过你浪漫?你有此等手段,何必用在一个寡妇身上?” 寡妇不指身份,而是代表时机,闻蝉并非生来就是寡妇、是周太太,她曾经只是她自己,可那份辰光早已经被谋杀掉了。 做他们这一行,时机尤为重要,一旦错过,天大遗憾。 周见蕖眼盯屏幕,分神回应他:“口舌这么凌厉,不该做金融、搞股票,你应去戏班拜师,习得看家本领。” “你发神经,我去戏班学什么看家本领?” “接痰端尿。” “停,到底为止。”秦博恩心中有数,绝不跟周见蕖打嘴上战争,他虽然能用两国语言骂脏话,论刻薄二字,还是比不过啦。但,凡事总有例外,他明明手举白旗,还敢负隅顽抗,“我只问你,你敢刻薄那只蝉?” “殡仪馆和坟场都好多蝉,你讲哪只?” “装傻?当然是你家……” 周见蕖直觉他后面讲的话不会顺耳,出言打断:“我根本不必刻薄她,她已经扮作鹌鹑。” 他从她身边路过,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小小一只,瑟瑟发抖,大声讲话都不敢。她宝贝那幅画,他给捧画的手下使眼色,故意摔碎画框,她也能忍耐怒火,情绪稳定。演技可谓已臻化境,她应该做女明星,拍戏谋生,只是太苦。 “所以,你还是怜香惜玉,她得以幸免。” 秦博恩钻研出正确答案,不止得不到夸赞,对方从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他忍不住问出口:“你在看什么?监视行情?兆周股价才刚开始跌,不够壮观,我以为你只想看跳水。” 周见蕖知道他一定在心里骂自己心狠手辣,将之视作一种褒奖,眼下还没到收网的时候,他仍需耐心等待数月。 秦博恩习惯他的沉默寡言,走到办公桌前停下,亲自扫一眼屏幕,蓝天白云、微软 Logo、大写的“Windows 98”,他皱眉失望,叹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难道在养护视力?阴雨讨厌,便看电子晴天调节眼部疲劳?你该去看看医生……” 他在美国生活多年,且家境阔绰,性情开朗健谈,不仅有长辈缘,还有女人缘,只是话未免太多了些,周见蕖嫌他聒噪。 正如眼下,即便得不到回馈,秦博恩依然能够重振旗鼓,一边欣赏腕间新买的那块名表,一边同他找话聊:“说起来,葬礼怎么样?我只有一位表兄,虽瘸未死,体会不到你的心情……” “很多蝉,跟你一样吵。”他随手按两下键盘,将电脑关闭。 “哦,可惜你舍不得打蝉。” “我一定舍得打你。” 秦博恩不会质疑他动手的可能性,略微正色:“好了,不开玩笑,今晚有娱乐饭局,并非应酬,一起去玩?不开香槟啦,现在开香槟,会泄道气。你知道蔡嘉莉?她也会来。” “不了。”周见蕖果断拒绝,蔡氏是周自秋的母家,与他八字不合。 “你总是这么孤寡。”秦博恩摇摇头,“那你去哪里?难道回南山,看那位阿蝉是否喜欢新西兰空运而来的鲜花?” 她一定喜欢,不劳这位秦先生挂心。至于南山,他当然不会回去,老鼠打洞,主人怎能突然返巢,岂不要把小动物吓跑。 周见蕖答非所问,瞥向秦博恩,淡漠的眼神仿佛嫌弃他智力低下:“你不了解她想做什么。” “我当然不了解她,难道你就了解?蕖哥,不要总是冷脸,女士都不敢靠你太近。” 他看着屏幕上一团漆黑,折射着窗外的坏天气,其实他最喜欢阴雨天,吵闹中暗含着诡谲的寂静,适合想事情,也适合做事情。 秦博恩到来之前,他刚接到阿公的电话,叫他晚上回慈山吃饭,他确定阿公一定猜出些什么,或是为周秉德说项,劝他们握手言和,皆大欢喜。他并非无力处理这些虚假的人情世故,只是觉得浪费时间。 至于闻蝉……无话可说,身边有只苍蝇一直在叫。 秦博恩赏够腕表,惊乍地拍手,演技极差:“啊!蝉也要被你吓跑。” 一句一个阿蝉,太刺耳,周见蕖捞过桌面上的烟盒,取一支烟堵住他的嘴,起身敲他肩膀:“Bowen 哥,抽支烟。” 秦博恩无限受用,还拍他拿打火机的手,余光瞥见他竟在笑,察觉不对却已来不及撤退。他按住秦博恩的肩头,一拳袭向腹部,听到夸张的杀猪叫声,旋即把人推到空出的皮椅上,整理西装离去。 窗外一道闪电落下,闷雷滚滚,秦博恩送他几句脏话,悉数打在石头上,看着那抹黑衣身影绝然远去,他选择蜷着身躯双手合十,开始做法:“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一道天雷劈死这只男鬼,叫他不要再为祸人间,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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