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时微把日记本推开,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开拨号码的界面,摁下倒背如流的十一个数字,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过了很久,很久。 大概是两个小时后,屏幕左上角显示九点半,蒋时微终于拨通电话。 男人似乎在街道上,周围有轿车开过的声音。接到妹妹的电话,他心情还不错,随性问:“怎么了,宝宝?” 蒋时微:“哥哥,你今晚回家吗?” 裴叙:“怎么,要设门禁啊?” 蒋时微扯谎:“爷爷说,十一点之前不回家,打断你的腿。” “不是,我记得老爷子今儿不在家吧,你告我状?” “没,我就说了句,哥哥下馆子不带我一起。” “你这颠倒黑白。” 裴叙不气反笑,孟舒桐看着,觉得这一笑是他今晚最放松的一次。 “行了,”裴叙说,“我十一点前到家,你早点睡,别等我。” 蒋时微情绪转好一些,答应说:“好的,我帮你给爷爷求求情。” “谢谢你啊,挂了。” “哥哥再见。” 挂完电话,裴叙对孟舒桐说:“家有门禁,我还能再待半小时。” 女友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表示理解:“嗯,我们再走一段就回家。” 蒋时微放下手机,又发呆几分钟才进浴室洗澡,洗完澡是晚上十点。 她坐在二楼起居厅等裴叙,没等多久,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梁妈给她披上薄毯,把大灯关掉,剩一盏角落的细灯柱。 裴叙到家时,刚好十一点过。他轻手轻脚上楼,看到沙发上躺了个小小的人,薄毯子盖着下半身。 走近了看,发现她眉头紧锁,似乎在做噩梦。 想到小姑娘白天说的小腿酸痛那事儿,裴叙弯腰,把人连着薄毯一起抱起来,走向她的卧室。 上课太累了,蒋时微睡很沉,被裴叙抱着从沙发到大床,也没醒来。 裴叙轻轻扯被子,盖在蒋时微的身上,双手从被子底下探进去,握住她的小腿,小心揉捏。 自从蒋时微上初中,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少了很多。现下这么一握才知道,她的小腿仍然细瘦,但长度长了不少。 正是窜个子的年纪。 裴叙莫名有种欣慰感,当初那个怯生生不爱说话的小孩,现在已经会“假传圣旨”叫他回家了。 这每一寸身高,每一点矜娇,都是他用心养出来的。 揉完小腿,蒋时微眉心展开,裴叙终于放心一些。歇了片刻,他走出外间,没有回自己的卧房,直接合衣睡在沙发上。 这一夜,他们做了同一个梦。 第2章 初来 他不可能喜欢我 七岁那年,西南一座城市发生大地震。蒋时微的父亲是第一批带队进震区救灾的军官,不幸遇余震牺牲。 母亲常年扎根西北大漠,已经三年没有消息。 六月某天,一趟由南向北飞的国航飞机,把蒋时微送到首都机场。 裴琰亲自接机,抱起小时微,对她说:“微微,跟裴叔叔去新家好不好?” 她知道爸爸去世了,但自己还有妈妈,为什么要去新家呢? 对至亲最后的记忆是姥爷得了重病,送她走之前含泪叮嘱:“在裴家要好好吃饭,别太想姥爷,等姥爷病好了,就接你回家。” 她不舍但乖巧点头:“好,我等姥爷接我回家。” 过去一年,她才知道,保姆抱着她离开病房的那一刹,姥爷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彼时北京盛夏,裴家老宅的山道上,自明代生根的柏树如同站岗哨兵,苍劲且笔直。 蒋时微由裴琰牵着,走上一级又一级石阶。 石阶尽头是灰顶白墙的宅院,似一座宏伟殿堂,巍峨地藏在清幽森林里。殿堂下,红玫瑰团成花浪,近看有丝绸般质感。 快到宅院前,蒋时微听见拖沓的脚步声。抬头看,前路站着一位散漫少年,巴黎世家的黑色立领夹克搭深灰长裤,秋季装扮,脚上却穿一双黑白色拖鞋。 看见裴琰牵着的小女孩,他有些好奇,但表情相当冷淡。 裴琰说:“阿叙,妹妹来了。” 少年挑眉不屑:“妹妹,我妈生的?” 两年前,裴琰和陈婉分居,两人各有伴侣,眼看就要去民政局办离婚。怎么想,这小孩都不可能是裴叙母亲生的。 蒋时微敏感地捕捉到少年话里的不友善,抬起小脸,认真解释道:“不是,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裴叙弯唇笑道:“老裴,你拐带小孩儿?” 裴琰耐着性子说:“这你蒋阿姨的女儿,你记得不?” 裴叙真不记得,只能算是听过蒋舟琴这个名字。 裴琰把小孩的手交给儿子,匆忙道:“我还有事儿要忙,你带微微回家熟悉一下环境,别的我发短信告诉你。” “不是,老裴?” “我也没看过孩子啊!” 裴琰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裴叙和蒋时微站在山道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蒋时微是初来乍到,不知该说什么,裴叙是无语透了,不想说。 就这么傻站快五分钟,裴叙看着小姑娘低头无措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上前一步蹲下,与她平视。 “喂,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轻声说:“蒋时微。” 裴叙寻思一阵,猜测道:“时升翠微上,就那俩字,对吧?” “对。” “名字还挺好听。” 裴叙起身,径自往前走着:“我叫裴叙,叙述的叙,走吧,我带你到家里逛逛。” 蒋时微没有立即跟随,裴叙也不稀罕等她。等裴叙走出弯道,她放眼遥望,视野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不禁心生害怕,连忙小跑跟上去。 裴宅很大,比蒋家低调的小洋楼宽阔不少。 蒋时微跟在裴叙身后,听他介绍“这是小会客厅”“内是大宴会厅和舞厅”“楼上有健身房和泳池”……走马观花般,她没怎么听进去。 上到二楼,裴叙指着最大的套间说:“这我房间。” 蒋时微看了看,指着对面的小套间问:“这个呢?” “空着没人住,”裴叙懒洋洋说,“有时我朋友来家玩儿,就住这。” 话音刚落,管家姚以慧带着几个工人走过来,欠身说:“少爷,照裴老吩咐,这小套间拨给蒋小姐用,今儿开始翻修。装好之前,蒋小姐住楼下客房。” 管家带最高命令来的,没有商量余地,裴叙登时眉毛一抬:“这是几个意思啊,蒋小姐要长住?” 管家说:“老爷子的意思,小姐以后就是少爷您的亲妹妹了。” 八竿子打不着,天降一妹妹。 裴叙略加了解,大概是老爷子有过命交情的战友家里快绝后了。剩一根独苗苗,送到裴家来,照样当公主养。 他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这事谁也没跟他打过商量,明摆着不把他当回事儿。 看裴叙的脸色越来越臭,蒋时微主动为他宽心:“我一直住楼下客房就可以了,不用装修这里。” 姚以慧说:“不成,客房太小了。” 蒋时微急得眼眶泛红:“我住楼下……” “小孩,”裴叙反骨劲上来,弯腰靠近,质问她,“就这么不想跟我住对门儿啊?” “不是。” “那成,你就住我对门。今晚也别收拾客房了,我套间里的小卧室还能凑合。” 三言两语,蒋时微被裴叙单方面安排进自己房里,跟他的主卧就隔一堵墙。 后来小套间装修好了。浅粉带细闪的墙,垂挂蕾丝纱帘的大床,摆件样样精巧,迪士尼玩偶摆了一屋。 裴叙却时不时怀念:“你先前住我隔壁,半夜想家里人想得哭,可招人疼了,要抱着小熊扑扑睡觉才能好。后来怎么这么狠心,房门一关直接反锁,都不带让哥哥进去看一眼的。” 蒋时微说:“少爷那么烦我,我哪敢叨扰您呐。” “这阴阳怪气跟谁学得啊你?” “跟你学的。” “……” 裴叙不得不承认,蒋时微刚来那会儿,他是挺烦的。 蒋时微太乖了,衬得他像没前途的混世魔王。 家里两孩子一起上学,小的一回家就自觉坐小书桌旁写作业,大的书包一丢就找游戏手柄。 裴老每周亲授两节书画课,总要被孙子气到请戒尺。自从蒋时微加入,老爷子终于体会到做老师的成就感,裴叙挨打更频繁了。 从前,“别人家孩子”总归是别人家的。这回倒好,这孩子像一尊迎进门的大神,成了自己家的,对比着实惨烈。 一来二去,裴叙自然对蒋时微没好脸色。 小姑娘蜜罐子里泡着长大,天真美好,带些不谙世事的单纯,偏偏却还早慧。在她这,纯真和会看眼色可以同时存在。 更何况寄人篱下,她好似一夜之间成长了,幼时那些刁蛮的、娇气的小性子收得干干净净。 她看出裴叙的不耐烦,也看出这个家散落成碎片,只剩裴叙和一位老人相依相偎。 她有点同情裴叙,转念一想,自己好像比他更惨一些,至少他的父亲还活着。 同住一个屋檐下,小时微有意识地对裴叙释放善意。却在某个派对音乐轰鸣的夜晚,听见裴叙对朋友说:“蒋时微?就一小屁孩而已,幸好不缠人,否则我得烦死,非得让我爸送走她不可。” 她躲在门后边,知道了自己的定位,从此把自己越缩越小,尽量不出现在裴叙眼前。 “我一定要乖乖的,”小时微暗下决心,“不然哥哥会把我送走。姥爷说了,妈妈很忙,我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助妈妈。” 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裴叙会这么心疼他的小姑娘。心疼到约会可以随时终止,担心她腿疼,半夜还起来给她冰敷。 折腾几次下来,睡不成整觉。 - 隔天早晨,虽然是周末,蒋时微还是按时醒了。她小腿贴着块不知名膏药,冰冰凉凉,散发淡淡草药香。 伸手摸了一把,唇角不自觉上扬。 一定是裴叙弄的。 蒋时微下床出门,看见裴叙睡在昨晚她睡的皮沙发上,毯子早就滑落在地。屋里温度调得低,很容易感冒。 “怎么睡在这里。” 蒋时微嘟囔着,捡起薄毯,盖在裴叙身上。手还没收回来,突然被他一把攥住,紧接着,他睁开了眼睛。 “是谁说超过十一点回来,打断我的腿?” 蒋时微挣脱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说谎不打草稿。 “爷爷说的。” 裴叙坐起身,眼帘慵懒抬起,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蒋时微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了,心里打鼓。 裴叙说:“小孩,咱们家没人教你扯谎吧?” 蒋时微不服气:“爷爷不让我一个人出门,就算和司机一起,晚上九点前也要到家。你只不过比我大几岁,凭什么能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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