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侧身站着,和一对母子在斜拉的橘色日光里说话。说话?这么描述也不准确,他是在和那位妈妈说话,和那个男孩子是用手语交流的,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妈妈笑了,孩子也很高兴,他伸手拍了怕孩子的头,放下手臂时,恰好看见正要走过他们的竹音,他没反应什么,先招手和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巧!” 她微笑着点头,“刚好和朋友约了在这里见面。” 那对母子马上客气地道别,回家去。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巷子口说话,只好随意走走,没有方向,走在芒果树下。 “那个孩子,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吧,听障的?”竹音等那对母子走远,才开口问。 “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校也在帮他,尝试人工耳蜗。他虽然听不见,却很愿意表达,性格也很活泼。”他边走边说。 “你们学校都是这样的孩子么?”竹音不了解元钦工作的特殊学校,她愿意问一问。 “不是,聋哑儿童只占一部分,另一部分主要是智力障碍的。”他解释说。 “哦……”竹音点头,许多人的生活都太好了,太好了的还想更好,好的容不下残缺不全的人,把这些人边缘在城市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大悲大悯她懂,力量渺小她也明白,世界运转本就如此。 元钦不知为何,多讲了一些,他说:“我就是学这个专业的,也一直在这个学校工作,没想过做别的。”他说着自己笑了笑,其实心里还有一段话,没说出口,他心里想说,其实我也不伟大,爱心如果说有,那也在早几年用尽了,留到这时候也所剩无几,这一路上许多人劝他转行,包括姗姗的妈妈,他最后都没同意。“我好像不会做别的,只会做自己熟悉的这件事。”他补充说。 “别的事都有人做了,不缺你一个。”竹音微微抬下巴,看向前路说,温润的语声,说着件家常小事。 他听了要笑,就真的笑出来。 又走了一段,竹音觉得累了,转头来看看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我走不动了,叫辆车回家吧,你们家该吃晚饭了,姗姗说你们回去迟了,阿嫲会骂!”她提醒说。 他思维犀利地跟她不拐弯起来,“好,不过我们家今天没人做饭,姗姗和阿嫲去舅公家吃酒席去了。” 竹音听完转头看他一眼,表情意思:哦,怪不得你到这会儿还不紧不慢,感情是家里没饭吃。 他们坐上网约车,元钦自觉地坐在前座,他们中断了对话。离家不远,路程大概也就十分钟。 停在小区另一个门,不是正门,离他们住的 9 栋比较近。元钦定的位,竹音此前不知道。下车走回家的路上,仰头问他:“这是北门么?定位是后门还是北门?” 元钦打开滴滴操作给他看,“这个门是西门,西侧门,离我们最近。” “奥……” 他们同时上楼,元钦走在外圈,把里面的位置让给竹音,她穿高跟鞋,走得倒不慢。边走边问他:“你晚上吃什么?阿嫲给你留饭了?” 人间烟火,无非问问,吃了没?! 她天天从自己厨房的窗户,看到姗姗奶奶在厨房里进进出出,臆测他们家,只有阿嫲一人负责饭菜。 没想到他转头来显见的不满,“什么话?我自己会做啊。”他想,他哪里看起来四体不勤了。 竹音瞧着他的脸,觉得是不是人饿了,情绪就多了,浮在明面上,可爱很多。“嗯,厉害,会做饭!”她收回目光来,平淡地称赞,赶着上楼去。 “你晚上吃什么?”他觉得他也可以问问,反正是她先开的口。 “我出门前做了一盘生腌虾,放在冰箱里,这会儿回去刚好吃。”竹音描述着,颇自豪,看看我这合理利用时间的技能,计划性、条理性、前瞻性…… “生腌虾……”他在嘴边重复着,已经走到三楼,他们两家住在三层,他停在自家门口,看她跨上最后一级台阶,“配酒?!”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问。 她听见了,站定了看他。 竹音厨房做了半开放式,一个人吃饭常常不需要用到餐桌,在吧台解决,简洁又便利。这会儿,她把那盘呛虾放在吧台中间,看元钦像姗姗一样,坐在吧台对面的椅子上。觉得,随便吃一口,甭管几个人,吧台都很合适,简洁又便利。 她拿了一小坛黄酒出来,拿洋酒杯装,刚好合适。同时又从冰箱里端了一盘凉拌黄瓜出来,码在生腌虾旁边。 “你还做了黄瓜?”他盯着问。 “嗯,都是腌渍,手边有的,都腌一腌,别浪费。”她答,从前生活总是不得不迁就别人,现在好了,她只剩随心所欲,可惜年纪越长,欲也越少,只剩这么点儿腌黄瓜的愿望了,随不出什么花样来。 “你倒是,物尽其用。” 她点头承认,觉得是个夸奖她的词儿,她收下了。 他低头先喝了一口,黄酒他很少喝,认真品了品,似乎,后味里有点酸。 第一次上门,请客人喝黄酒,是有点儿奇怪,她自己也抬手喝下一口,嗯,甜丝丝儿,接着又喝一口,在自己家嘛。 他看着,有点儿讶异,劝她一句:“别喝这么快。” “这种是绍兴酒,度数低,没事儿。”竹音说,眼睛里缀着光,酒场上的豪言壮语。 他听着老想笑,也跟着灌一大口,听见她接着在说:“你听说过“黄汤辣水”吧,黄酒就是黄汤,自古以来就是大口喝的,在绍兴小镇上,人家都拿蓝边大瓷碗盛着,一人一碗。” “你去过绍兴?” “嗯,去过,绍兴、萧山、台州、丽水,”她回忆着说,好像还有几个,就不一一细数了。 “大半个浙江。”他手指扶着酒杯,替她感叹。 “不只,不只浙江,西南线、西北线也去过不少,那几年天天在旅行。” “看世界去么?” “没有,”她呵呵一笑,自己给自己添酒,抬手的意态,风流洒脱,走过万里路的样子,“没想要看世界,散心去了,到处去散。” “散好了么?”他问,他关心效果如何! “没。这不,还是离了。” 他猜到结局了,微笑着点头。确实,哪有散的好的心呀!
第4章 没多少爱(四) 有人心怀天下,有人心怀不轨,有人怀着二胎…… 竹音从街口买了菜走回来,碰上也是买菜回家的姗姗奶奶,老太太身体健朗,身高比竹音还高出半个头,走路虎虎生风。 楼栋门口,竹音客气点头:“阿姨。” 奶奶觑着眼睛给了她一眼,没回话。 等一前一后上楼梯,竹音走在后面,听见她说:“自己没有了,别总惦记着别人家的。”她尾音气哼哼的,像是要把话撂在竹音脸上去。 竹音步履平常,仍旧前脚后脚地跟着上楼,说谁没有呢?她在心里思忖着,老太太还是妄下论断了,她没有的东西可多了,哪只她说的那点儿!家庭温暖,家人围绕、三餐四季、两人一马、红烛罗帐、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家财万贯、子孙绵长,十几个嬷嬷丫头二十几个保镖跟着的大排场,她都没有呢,她究竟说的是哪一样? 末了,她自己开门时,有个念头在心里环绕着,这老太太说话的声音真粗,像个老大爷,难道人老了真的会性别模糊、男女不辨? 她心里惊了惊,别的事也就罢了,不在她耳朵里;但声音变成男人着实是个可怕的事,她不觉得做女人特别不好,愿意有始有终的做下去,况且年轻时,她靠声音吃饭的,最后不能“晚节不保”。 她站在客厅里,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年底前后,姗姗闹离家出走,先是在家里和阿嫲一声高一声低地吵架,骂人的词汇量之多,叫人咋舌。 竹音和街口卖花的三姐及一个放高利贷的大哥的小弟、一个办 POS 机的业务员,一起坐在画室里打麻将,都是正经人。临时组的局,竹音和另外两个人不熟,不要紧,和三姐熟就行。 一边打,一边听田家祖孙俩骂仗。她们开始用闽南语对骂,后来姗姗脑子活络,不知从哪句开始,转了普通话,把她阿嫲的语言系统搞乱了,至此占了上峰。接着听到老太太冲上阳台拿衣架子,要动手的声音。 “哐啷哐啷”摔杯子砸碗了,“田元钦!你回不回来?我要去找我妈,现在就走,跟我妈一起再也不回这个破家!” 哎呦!小姑娘在放狠话,吓唬她爸爸。三姐边摸牌边感叹。 “嘭”的一声关门巨响。 震得麻将桌跟着一激灵。“田老师又去学校了?吵这么凶,不在家……”卖 POS 机的扔出一张南风,念叨。 “他在家也是难受,你说这么多年,范主任过年都不回家,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那么大点儿的姗姗养到这么高,不容易的。”三姐一家三代都住这个小区,是原住民,最知道这里面的底细。 小弟说:“三姐,以前逢年过节,我记得田老师还在家里招待领导慰问,最近两年没有了,怎么回事?” “这你有什么不懂的,人家姗姗妈升上去了呀,现在要叫范书记了,”三姐说着扭了扭坐僵的腰,“下次见了,可不能叫错人家哦。”她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过她也好久没见她了。 “是吧,所以说这个做官啊,也难受,离个婚也不敢离,装模作样的这么多年。田老师这个老公当得,可真是,还不如人家打光棍儿的!”小弟摇着头撇嘴,码自己手里的牌,操人家家里的心。 “胡了!”竹音自摸,一推牌,眼里闪着佼佼者的光。 麻将局晚饭前散伙,惯例是不留人吃饭的,改天再约。竹音洗了手,走到阳台上来透透气,看小区院墙边一大丛不知名的花草,内中有课桂花树,厦门地气和暖,这会儿似乎还隐隐飘香。她手里捏着把枣红的小茶壶,她对嘴儿喝。这小茶壶是那几年在南浔古镇上买的,卖壶的老先生演示给客人们看,特地提示,男人才能对着壶嘴喝茶,女人不作兴的。 她这会儿,偏要这么喝,谁管得着谁。一转头,看到旁边阳台一角低头抽烟的田老师,他背对着她这面站着,烟从他头顶一团团飘飞出来,四散开去。 竹音饶有兴趣地支着手肘,看了一会儿,男人的烦闷掺着阵阵烟味,飘到她面前来,熏得她有点儿想咳嗽,听说这世上唯有咳嗽和爱情是忍不住的。果然,听说来的话,都是真理,她赶紧转头想回客厅去,省得咳嗽声,扰了一个男人的忧郁时刻。 那男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天色正蒙上薄透的黑纱,像油画里出丧的妇人,兜头盖在每个人的脸上,只他嘴边烟蒂上的光,亮着一簇,海上明灯一般。 竹音赶上回屋前,和他对视一眼,她终于没忍住,咳嗽起来。一串掩饰的咳嗽声,响在她身后,留在空旷的阳台上。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31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