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周钦之伸手搀扶才让她站稳。 她秀气的眉头稍微蹙起,双眸转动着,突然想到什么,脱下高跟鞋对着长凳“呯呯”两下,这么不淑女的举动,周钦之都看呆了。 只见她穿上敲掉跟的鞋,歪歪头,冲周钦之笑:“现在可以走了。” 周钦之忍俊不禁:“走。” 离开橘洲公园,秀茵果然带他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那是周钦之几年里过得最放松最愉悦最新奇的一天。 然而,与秀茵在一起的快乐日子终归是短暂的,两人相处没有多久,订婚仪式也才刚结束,周钦之便不得不动身去北平一趟。 分别前,秀茵双手反背昂起头对他说。 “其实,我过几天也要出远门,再见你不知是什么时候。” “应该不会太久,我只待一月便会从北平回来,秀茵要去多久?” “可能、可能与你相当。” “思来想去……”周钦之言语停顿,神情亦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我有一礼物送你。” 秀茵微笑:“什么礼物?” 周钦之双拳紧握又松开,慢腾腾于口袋中取出什么,“这只怀表是旧物,但却是钦之所珍惜之物。” 他递上一只做工精致花纹繁复的旧怀表。 “既是你珍惜之物,我又怎么好夺你所爱?心意我领了,礼物我就不收了。” 周钦之却执意送出,秀茵犹豫了下,接过了这只怀表,她将挂链套在中指上,往下一松,怀表掉落下来,灯火映出光晕,随着怀表在她俏皮的笑脸上左右摆荡,迷了他的眼。 “那我便收下了,你要早些回来,路途注意安全。” 这是周钦之与未婚妻秀茵最后一面,再听到秀茵消息,便是她的死讯。 想到此处,周钦之心里刺痛。明明他和秀茵只有一段短暂的缘,却让他悸动难寐,又让他消沉难忘。 周钦之睁开眼,梳理了下火车事件,问周嘉之:“大哥,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林景良得了重病,他的义子林萧禾趁机夺权,长沙商会变天换主人。” “那林景良私生子林玉钿是什么情况?” “听说林玉钿日本留学归国了,具体的我也不知。”周嘉之顿了顿,提醒他,“钦之,林家的事,已经同你没关系了,你这次回长沙城入职省会警察厅,也绝不可插手林家的内斗。” 周钦之眉峰蹙起目光冷沉:“于公,林家内斗如果触及到我警察厅该管的范围,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于私,秀茵,好歹也曾是我的未婚妻,我过问一下她家的事,无可厚非吧?” 周嘉之沉吟片刻:“你想知道什么?” “你见过这个林玉钿吗?他长什么样子?” “见过,长相……”周嘉之回忆了几秒,“我记得他丹凤眼,长得秀气俊俏,若是生成女子,当也是位佳人,不会比上海滩的电影明星差。” “男生女相?”周钦之漫不经心勾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在火车上遇到的,可能还真是林玉钿。 “有意思。” 周钦之轻哼一声,缓慢看向车窗外,意外地再度看到了那抹靛蓝。 他眼神聚焦,紧盯香烛寿衣行前的那个道袍背影。 而这边,阿檀付了钱,将纸钱香烛放入布袋之中,往肩上随意一搭,钻进旁边的小巷。 阿檀要在天黑之前赶到老家给母亲和外祖母上坟。 菜场口,阿檀搭上菜农回乡的驴车,她蜷缩车后座,斜眼看旁边,和车站寻他的壮汉们来了个擦肩而过。 壮汉们丝毫没有注意到驴车上的阿檀,他们脚步匆忙面带急色,要赶去给主子复命。 林公馆一楼大厅装饰奢华,□□屏风海梅香几,旁边是红木镶云石螭龙纹旋转圆桌,墙上又是色彩绚丽的法兰西油画又是花纹繁复的西洋自鸣钟,整个大厅既有中式的古典,又具西式的摩登。 林萧禾抚摸了圆桌上那只黛青碎瓷古瓶,随后,他坐上林景良最喜欢那张太师椅,闭了眼,背脊陶醉地轻靠上柔软椅背,双腿交叠,脸孔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 他吁出一口气,心中快感横生,点上一支烟懒懒抽了起来,动作优雅又迷人。 林萧禾吐第三口烟圈时,下属徐大震慌张跑进来跪下。 他昂起头,眼神不敢直视,诚惶诚恐地:“会长,没、没找着……” 林萧禾猛地睁眼起身,烟扔地板,铮亮皮鞋踩上去,火星子溢出来。 “我们确实在火车站守着了,符合二少爷打扮的男子都一一上前查探了,甚至还去、还去火车上找寻了,但就是没找到。” 他瞥了眼林萧禾阴沉的神色,小心翼翼继续说道:“城中都在传会长要杀二少爷灭口,斩草除根,不知是否这消息传到了他耳中,所以……” “以”字没落音,林萧禾神情发狠抬腿就往徐大震肚皮上踢去:“谁传的?” 徐大震被踢得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敢反抗:“会长,我也不知。” “没用的狗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何用?” 徐大震将头埋低语气里满是卑微的祈求:“会长,会长,再给我些时日……” “你再多带些人,我不管她在哪里,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总之,我要她毫发无损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的明白,就算翻遍整个长沙城,掘地三尺,小的也一定、一定将二少爷毫发无损带到您的面前。” “你先滚吧。” “马上滚,马上滚。”徐大震一听这话,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后出门。 林萧禾理了理衣领,语气很平淡:“也该去看看我的义父了。” 到主卧门前,林萧禾停驻脚步推门而入。 如今的林景良半点光鲜都见不着,他瘫痪在床上,衣衫凌乱蓬头垢面,已然没了当年风采。 “义父,您今日身体好些了吗?” 林景良眼眶大眦,瞳仁里血丝密布,他喉咙里像卡着口浓痰,用力吐出一句粗糙的:“畜生!” “义父,别动怒别动怒,动怒伤肝。” 林景良气极,他双拳锤着床板,咬牙切齿控诉。 “林萧禾,我待你不薄啊,当年若不是我领你回来,你能锦衣玉食?能读书识字?能入商会甚至能在生意桌上和洋人分一杯羹?” “那自然不能。”林萧禾语气极好,他坐到一旁的皮质沙发上,“义父的恩情,萧禾永生难忘。” 他说着抽出根香烟点燃,看着青烟话锋一转,语调里藏有愁绪:“只是义父,您始终不明白萧禾真正要的究竟是什么。” 林景良笑了一声,笑声里是自嘲是愤愤是悔恨。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无非就是贪图我林景良的家产罢了,我告诉你,你做梦,我已经派人去给阿钿传信了,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天,商会会长的位置,你就别想坐稳!” 林萧禾眼眸微微眯起,依旧神情平淡地盯着青烟,他轻声细语:“义父啊义父,您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家产。” 他看向床上的林景良:“如果您的思想不那么迂腐,如果您不那么偏执血缘关系,如果您不做我的义父而做我的岳父,或许今日,我和父亲不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 “你还惦记和秀茵的婚约?” “秀茵?婚约?”林萧禾突然轻笑几声,笑声很讽刺,“义父,您怎么还是不明白?” 林景良咬着牙关不出声。 林萧禾将烟摁熄在扶手上,慢悠悠走到林景良床边坐下,他躬下身体,眼神逐渐晦暗,在林景良耳边轻言细语说着:“我想要的,是您另一个女儿,玉钿。” 那一瞬间,林景良的神色极其复杂,他瞪大浑浊双目。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竟然……” 林萧禾掀掀眼皮,勾唇道:“义父恐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当初您将玉钿领回家来时,可是我带着她同吃同住熟悉林家,旁人或许看阿钿看不出什么来,可细枝末节处,我这个曾经朝夕相处之人又怎么会蠢到一丝端倪也察觉不到?” “你……” “义父,您啊真是太狠心了,同样是您的女儿,秀茵受尽宠爱应有尽有,可玉钿却连自己是男儿是女子都没法选择,您不知道,她每每看向秀茵,眼底不知道有多羡慕。” 林萧禾起身,拿起一旁玉碟里被林景良盘得油光水滑的核桃掂了掂。 “您当初要是能明白我的意思,让玉钿与我结婚,将家业交我打理,我一定将咱们林家产业发扬光大,您如今便还是我尊敬的好父亲,只可惜啊,可惜您听不懂话。” “你!”林景良声音像啐了血,“我绝不可能将家业交给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外人!外人就是外人,就算养你数年,你的种是杂的,你的心是野的,你身体里流的血是别人的!” 林萧禾嘲讽般地笑道:“外人还是亲生又有何重要的,当年您入赘夫人家,不也是个外人?” 林景良哑口无言。 “义父,您到底害怕什么?”林萧禾顿了顿,将核桃扔进玉碟中,声响清脆,他的声音也厉害起来,“是因为您这个外人,就是借着岳丈发迹,先害死夫人襁褓幼弟,接着又设计杀死您的岳丈,将林家家业牢牢握在了手里,所以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像是会变脸,冷厉的神色又柔和了。 “不过我与义父是不同的,您对夫人只有利用,但我对玉钿,是用情至深啊,义父,您不要动怒,您得好好活着,待我与玉钿成婚,您还得来做我俩的证婚人呢。” “林萧禾,晚了,现在整个长沙城都知道你要杀她灭口了!” 话音刚落,林萧禾突然勃然大怒冲过来狠狠扼住林景良的喉咙:“是你派人传的?” 林景良白眼直翻痛苦挣扎,几秒后,林萧禾理智回归手劲一松放开他。 剧烈咳嗽过后,林景良先是笑了两声,接着不忘出声刺激他。 “照我的安排,玉钿……现在已经拿着信物离开长沙城了……你还想与她成婚?做梦,她若回来,定来取你性命……”
第五章 远山鹧鸪蹄。 子夜月悬,黑风卷叶,将阿檀鬓角碎发吹得凌乱。 深夜坟地,两座青石墓碑,墓里埋着阿檀的至亲。 阿檀在碑前虔诚磕了三个响头,用白灰画圈,点上火,圈中草黄纸钱剧烈燃烧。 火光跳跃到阿檀面庞上,她低头垂目,往圈中投着纸钱,一张一张,直到投入最后一张。 没了纸钱续,圈中火焰慢慢熄灭,阿檀这才起了身。 “母亲,外婆,阿檀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们。” 她说着转过身去,不知何处刮来的一阵阴风将墓前火光扫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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