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文绣噤了声,浑身的嚣张气焰偃旗息鼓。 她疲累地拉过把木椅子坐下,背脊压得低低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章宁,我知道,你与我过了半辈子,可是这半辈子你过得并不舒坦,我没念过书,与你说不到一起去,很多时候,连你说的话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你累了烦了,我都明白。” 她停顿许久,吸气又吐气,像做了很大决心一般:“你那心上人也回来了,你要真的还忘不了……” 蒋章宁声音愠怒:“你疯了!” 他往门口看了一眼,将梅枝插进米桶中,压低声音:“让孩子听到,丢脸不丢脸?” 文绣被他斥了,也不再说话,只是将头低下,挺不直操劳半生的背脊,解不开缠绕半生的心结。 蒋章宁是个不爱多言语的人,他看文绣的眼神中蕴含心疼,可终究只说了一句“没有的事”,就抱起米桶梅花走出门去。
第八十七章 一开始娶文绣, 蒋章宁确实是百般不乐意的。 那年,蒋章宁十八,文绣十九, 第一面,在李合盛点了几个菜,蒋章宁母亲带着他,文屠户带着文绣,加上介绍人,五人坐了一桌。 蒋章宁素色长衫,戴着眼镜, 脸孔清秀, 身形清瘦,文绣则穿了一身别扭的袄裙, 粗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 肤色红润,手脚健壮, 看向蒋章宁的眸眼湛黑,对视的瞬间,又羞赧地低下头。 席间, 介绍人先夸起蒋章宁来, 说他还在念书,有知识有文化,人又老实可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接着, 介绍人又夸起文绣来,她说文绣听话懂事, 做事泼辣麻利,是个能娶回家的好媳妇。 文屠户家祖上三代都没出个读书人,初见蒋章宁就十分喜欢,他望向自家女儿,见她罕见地不发一言红了脸,便知道她也是极为中意的,心中已经默许了这门婚事。 蒋家这边家贫,蒋母看中了文家殷实的家底,也喜欢文绣有福气的模样与能生养的屁股,双方长辈一拍即合,介绍人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蒋章宁垮着一张脸,明确表示不同意。 回家之后,蒋母发了好大的火,怒声斥责蒋章宁:“陈家怎么羞辱的你,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他们家,我们高攀不上,他家的女儿,与你也再无缘分,你趁早对她死了这条心,将文绣娶进家门,这样我死了,到地下与你爹碰面,我也好有个交代。” 蒋章宁气红了脸:“我根本不喜欢她,如何能娶她?” “不喜欢也得娶!” 蒋章宁犟着:“我死也不娶!” 蒋家安静了好一阵后,蒋章宁听到身后蒋母带着哭腔的声音:“章宁,你转过身看看我,我已经不像个人了,自你爹走后,我起早贪黑磨豆腐,苦苦支撑,供你念书,我身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累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与文绣成婚,了却我一桩心愿吧。” “文绣有什么不好?他家不嫌弃我们家贫,不嫌弃我们是孤儿寡母,甚至不嫌弃你还在念书,儿啊,我晓得,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陈家小姐,可是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你没那个命啊!” 蒋章宁被戳中痛点,紧闭双眼,两行泪无声落下。 他将自己关进逼仄的屋子里,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早晨,他走出门,对蒋母说道:“去文家商量婚事吧。” 晓得蒋章宁来家里提亲,文绣满是油渍的手都来不及洗净,只匆忙拿抹布擦了两下,拜托来通知她的婶子替她看着摊位,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到家门口,文绣站定,扶着门框喘粗气,一抬头,视线与来提亲的蒋章宁精准撞上。 文绣一惊,忙退后躲了起来,身体却倚靠墙边,侧耳细听里头的动静,咧开嘴笑了。 婚事就这样定下。 蒋家太穷,文屠户心疼女儿,许了一笔丰厚的嫁妆,择了个黄道吉日让两人成婚。 婚后,文绣搬来观音巷,日日辛苦操持家务,侍奉蒋母,尽心尽力,让蒋章宁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能继续安稳念书。可文绣不是傻子,共同生活没多久,她便察觉出了蒋章宁的心不在焉,也晓得他在成婚之前,与一位富家小姐有过情。 有次蒋章宁趁着没人,拿出分别前小姐赠予他的手帕暗自神伤,没成想文绣撞了个正着。 文绣性子烈,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当即不依不饶起来,闹了个天翻地覆。 文绣的口不择言,将蒋章宁气得病倒了,她也跑回了娘家,扬言要与他登报离婚,然而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文绣却自己回来了。 她看着床上阖眼沉睡的蒋章宁,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照顾他。 文绣坐在床边,自顾自说道:“我晓得你看不上我,我也晓得我比不上她,你是文化人,我却连一天学堂都没上过,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同我成婚,你的心里很憋屈吧,可你不知道,我的憋屈不会比你少半分,我努力地讨好你,讨好母亲,可是你却始终对我不冷不热,你以为我都不晓得吗?” 她叹出一声长长的气音:“其实我都晓得的,可是谁叫我我喜欢你,谁叫我喜欢你呢?算了,就这样过吧,我与你,能过多久过多久吧,是我心甘情愿的。” 文绣以为蒋章宁睡着了,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可蒋章宁只是浅眠,文绣离开后,他缓慢地睁开双眼,侧眼往旁边看去,虚虚幻幻的,就看到文绣的背影,手里在不停地忙碌,油灯光辉洒下,影影绰绰,将她影子映在墙上。 她忙进忙出,端着汤药进来喂他,调羹一勺一勺,文绣轻声地哄着虚弱的蒋章宁,见他喝下,她展露笑颜,质朴且纯真。 文绣的容貌太普通,可那刻却分外动人。 病好之后,蒋章宁将那块绣工精致的手帕扔进了火灶里,连同他对陈家小姐的情意,通通烧成了灰烬,没有人知道。 梅花插斗斛,避瘟迎新年,今年是他与文绣成婚,一同度过的第二十三年。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蒋章宁心中感慨万千,他郑重其事的,将梅枝摆放到厅堂里,梅香浓郁,在凛冬中怒放。 阿檀与蒋浸月一前一后下楼梯,见到蒋章宁,阿檀笑嘻嘻缓和气氛:“蒋先生,你买梅花怎么去了那么久,文绣姨一直担心你。” 文绣耳朵尖,听到厅堂里的动静,迅速擦净泪痕,转身怄气似地说了句:“胡说,哪个担心他了?他想去多久去多久,爱回来不回来!” 蒋章宁的视线往后瞥了下,无奈地叹了声气,对阿檀说道:“没什么,有事耽搁了。” 蒋浸月将红纸与笔墨砚台摆上桌:“爸,我和阿檀将纸裁好,就等你写春联了。” 阿檀凑过来:“蒋先生,给我家也写一副,我等会儿回家贴门上。” 文绣的高亢的声音再度从灶房里传来:“多写几副,邻里邻居的都来家里求过了。” 蒋章宁没说话,坐下来,用镇纸压上,拿起毛笔沾墨,纸上生花,走笔龙蛇,很快就写了好几副对联送到各家。 除夕夜晚,品尝着一年中能尝到的最好的菜肴,围炉向火,阖家团圆。 吃过团年饭,沉星和寅时火急火燎要去江边放烟火,文绣叮嘱道:“都给我穿暖和点再出门,外面风大,冷得很。” 沉星不耐烦地嘟嘟囔囔:“穿那么多,路都要走不动了。” “你个小崽子,让你多穿就多穿,我会害你啊?” 沉星不答了,扭过头催促道:“阿檀姐,别吃了,快去放烟火。” 阿檀这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蹭”地起身:“走走走。” 爆竹声响起,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四人前前后后往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阿檀就在想,钦之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必已经吃完了团年饭,守岁过新年了吧,她有些想念他,想与他一起放烟火。 走到巷口,昏暗的夜色中赫然站了一个人,阿檀眼神好,只看身形便认出了来人,竟然是周钦之。 他身姿挺拔,负手而立,神情本是恭谨冷冽的,可看到阿檀那一瞬,他的眉头舒展开,唇角也溢出微不可查的温润笑意。 阿檀非常吃惊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中过年吗?” 周钦之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这么晚了,你们一行人去哪里?” 寅时举起手里的物什兴奋地扬了扬:“我们去江边放烟火。” 周钦之眸眼熠光,轻挑眉峰:“放烟火?” 蒋浸月抿嘴笑着看向阿檀,温柔提议道:“周警长,要不要同阿檀一起去江边放烟火?” “放烟火?好啊。” “那我们先走了。”蒋浸月笑意更深,朝寅时与沉星使了个眼色,拉着两人快步往前走去。 寅时边走边往后挥手呼唤:“师姐,你们快点来啊。” 黑夜中,三人很快没了影。 阿檀眼珠转转,抬头再问:“你怎么来了?” 周钦之还是没回答,只是见到阿檀略显单薄的衣裙皱了皱眉,他慢条斯理,将之围在阿檀脖颈上,一圈又一圈。 阿檀的下半张脸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眼和翘挺秀气的鼻,围巾上残留了他的体温与味道。 阿檀轻轻吸气,张了张嘴还想问,只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周钦之打断。 他的声音低哑磁沉,却饱含缱绻,回答道:“我想你了。” 明明才几日不见,明明没几日又能再见,可是他心里就是疼痒横生。 他明明会忍耐,擅忍耐,可这样的大冬天、除夕夜,他竟然如发了疯一般,不受控制来了这里。 周钦之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转过身去,朝身后伸出手:“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他们了。” “等一下,”阿檀双手反背,“我还有话没说。” “什么话?” 阿檀往前走了两步,踮起脚尖,昂头在周钦之耳畔轻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也想你了。”
第八十八章 “听我女同学说, 第一粒烟火绽开的瞬间祈愿,愿望就会成真。” “你女同学说的是真的吗?该不会撮你的吧。” “不知道,试试看, 不久就知道是不是撮我的了。” 沉星边说边兴奋地将花筒摆放在地,寅时则从兜里掏出盒火柴,捏住木梗子,用力地一擦。 呲—— 火苗跳跃,又很快被江边的冷风吹灭了。 他再试一次,不幸的是,火又被风吹灭了。 寅时沮丧地扭头:“风太大了, 点不燃嘞。” “让我来。”阿檀说。 周钦之淡然地笑了笑, 拉住阿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打火机, “用这个吧。” 阿檀接过打火机, 蹲在地上,指尖顶上金属盖, 顶端冒出蓝色火苗,周钦之走过来,蹲在阿檀对面, 他敞开身上风衣两侧, 围过来替她挡风,很快,火苗触及到烟花引索,嗤嗤啦啦的声音响起, 阿檀笑着叫着后退着, 往周钦之的方向跑过来,同他一起散开, 花筒顶端朝空中吐出光亮的火点,“砰”一声在漆黑的天空上炸开,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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