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章宁皱皱眉,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野岛一治的反常,心里大致明白,自己装了这么久,这是露馅了。 他正了正神色,昂首挺胸,脸上并没有丝毫胆怯。 “先生,你们拦住我的去路了。” 为首的笑了,他也会说中国话,只是讲得不如野岛一治标准,口音显得蹩脚滑稽。 他走上前来,轻蔑一笑,用只有蒋章宁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身边轻声道:“我们没有挡住你的去路,是你,站在了很快就要属我们的土地上。” 这句话彻底将蒋章宁激怒,他儒雅脸孔气得通红,薅起这人的脖领子怒吼:“这是我们的,我们的!你们这群贼子,倭奴!” 这人虽矮小,却身强体壮,蒋章宁完全不是对手,他只使劲一甩,蒋章宁便被他轻松甩在了地上。 他强忍着疼痛要从地上爬起来,这日本人却偏偏不叫他如愿,他走过来,伸手按住蒋章宁的脑袋往下摁,这句中国话倒是喊得极标准:“跪!” 蒋章宁骨头硬,反抗得激烈,并大喊:“我这双腿,上可跪天,下可跪地,对外可跪师长学生,对内可跪父母妻儿,就是不跪日本人,就是不跪日本人!” 日本人恼极,咬牙切齿,双手并用,另外一个日本人也过来帮忙,要强迫蒋章宁跪下去,饶是这样也没能让他们得逞。 日本人终于忍无可忍,掏出什么对准蒋章宁。 一声枪响,正中蒋章宁胸膛,血流喷涌,汩汩而出。 他将死都不跪在日本人面前,强撑着爬到墙边,背脊瘫软下去,濒死之际,他转过头,看向掉落在角落里的包着丝巾的纸袋喃喃自语。 “绣儿,我今天没法回家吃饭了……” …… 消息传到观音巷的时候,文绣正将最后一个菜端上桌,今天是她过四十三岁生辰,她特意早起去了菜市场,买了好多新鲜货,做了一桌子菜,早两天就通知阿檀过来吃饭,醒来的时候又叮嘱蒋章宁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早点回家吃饭。 然而孩子们也在桌前等着了,蒋章宁还是人影都没见着。 她心里有些埋怨,嘀咕着:“都叮嘱他早些回家吃饭了,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文绣解下腰间的围裙,拿起扫帚走出门假装扫地,实际上是张望蒋章宁到巷口没有。 可文绣没有等来蒋章宁,等到的却是李大有发疯似的跑过来,嘴里疾呼:“文绣!文绣!” “怎么了大有,着急慌忙的。” 李大有险些跑断气,还没喘过来,手指先往巷口指了:“文文文、文绣,你家、你家蒋先生出事了!” 文绣笑着的脸骤然凝固,手上的扫帚也应声倒地,她踉跄几下,终于站稳了,跟在李大有的后面,跌跌撞撞往巷口的方向跑去。 来的人是蒋章宁学校的同事,几个人脸上都难掩悲伤,他们说,是日领馆的日本人将蒋先生的尸体送到学校里来的。 “日本人说,他们的车开得快了些,拐弯的时候,蒋先生突然撞上来,就这么……” 与蒋章宁共事多年,情谊颇深厚的李先生说着说着没忍住哭出声来。 身边一位年轻些的接了话头,手有些颤抖,将一个黄色信封递到文绣手上:“这里面装的,是日本人给的抚恤费,蒋太太,你要节哀啊。” 文绣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下巴抖了抖,并没有过去接,而是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她没流泪,一滴泪都没流,也很反常的,脸上没表现出悲伤情绪,只是神色有些不相信,脚步有些晃地走到了担架前。 她因常年操劳家务而粗糙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心一横,捏紧白布一角慢慢地往下拉,直到露出蒋章宁苍白的脸。 他的脸上还有伤痕血迹,以前只会嘴巴紧闭,这下好了,眼睛也紧闭着了。 文绣还是没悲伤,没流泪,反而生起气来了。 她像是很恼怒,咬着牙,举起手,一巴掌狠狠打在蒋章宁毫无生气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声清脆。 “说了让你早点回家吃饭,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吃饭,为什么不听我的!” 她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又一巴掌甩过去,直到被李大有拉住:“文绣,文绣,你冷静些……” 文绣还是没哭,犟得像一头倔牛,发了疯一样扑到在担架上拍打喊叫:“蒋章宁,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吃饭啊……”
第九十四章 外头动静响, 也惊到了屋里头等开饭的几个小辈。 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打闹着出了门,可越走近, 就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沉星先看到担架上蒋先生冰冷的尸体跪倒在地大喊一声:“爸!” “我爸爸到底怎么了?” 李大有佝在一旁抹着泪:“蒋先生被日领馆的轿车撞死了……” 浸月和阿檀哭着扑到文绣身边,寅时跑在最后面,听到李大有的话,他先是愣了愣,后又意识到什么,眼泪夺眶,却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沉星哭得更大声, 在场者都沉痛万分, 只有文绣一人,除了愤怒外, 再没表现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固执地觉得, 还没吃晚饭,她抱起蒋章宁的尸体就要回家, 要带他回家吃晚饭。 阿檀抱住文绣,浸月也哭着提醒文绣:“妈,爸爸已经死了!” 阿檀也说:“文绣姨, 蒋先生死了……” 听到这话, 文绣才如大梦初醒般放开蒋章宁的尸体,她坐在冰凉的石板上,恍惚地看着阴翳的天,叹气说:“是啊, 死了, 他死了。” 顿了会,她起身, 没事人一样,拿过抚恤金,吩咐几个小的:“把你们爸爸抬回家去吧。” 桂花闻讯赶来,怕骤然失夫的文绣悲伤过度,寸她步不离陪着文绣,同文绣说话,开导。 但文绣却似乎并不需要,她平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平静地处理着丈夫的后事。 她烧了水,一大锅热水,放凉了,拿了帕子给蒋章宁清理脸上血渍污秽。 “他这人爱体面,爱整洁,这样满身脏污地走,他定是不乐意的。” 顿了顿,文绣想到什么,去了里屋,从衣柜里翻出一身蒋章宁的长衫,这是她年中买的布料新做的,花了她好几天的工夫,原本打算等过年给他穿,没想到他这样急,还没过年就穿上了。 文绣白布掀开,将蒋章宁身上的衣物脱下来,他出门时穿的一身素色衣衫,回来的时候,已经被血染透了。 她将血衣团了团放到一边,又起身将脏水泼到门外,看到门口无声哭泣的阿檀,轻声对她说道:“阿檀,我都不知道,人的身上原来会有这么多的血,穿得那样厚,都给染透了。” 阿檀扑到文绣怀里哭泣,文绣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和:“好孩子,别哭了,帮帮我,去帮我打盆干净的水送进来。” 阿檀这才松开文绣,接过她手里的木盆子,转身去了灶房。 她端着盆净水进门,文绣脱下了他里面的上身衣物,阿檀往蒋先生□□的胸膛看了一眼,瞬间,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阿檀将水盆放到文绣脚边,文绣将帕子扔进去涤净,低着头慢慢拧干。 而阿檀跪在蒋先生旁边,脸凑近,急切地用衣袖抹干净胸膛血渍,这才看清了。 圆孔,是子弹弹痕。 蒋先生中枪了。 文绣看到这一幕,忙制止阿檀:“你这孩子,怎么能用衣袖擦呢,都弄脏了,要用帕子擦啊,这事你做不好的,我来就行,阿檀,出去吧。” 阿檀愣愣的看着忙碌的文绣,嘴皮子动动,想说却又没说,犹豫着退出了门去。 到外头,见到寅时和浸月,她才恍惚地说出口:“身上有弹痕,蒋姐姐,蒋先生可能不是被车撞死,是中弹了。” 寅时听到这句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哭着抽打自己的脸,泣不成声:“师姐,蒋姐姐,蒋先生说得对,他不是好人,他是坏人,他是坏人,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阿檀扑过去抓住寅时的手,激动道:“寅时,寅时!蒋先生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寅时抹着泪:“可是蒋先生说,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他叫我发誓,不让我与任何人说……” 阿檀已经急得失控,使劲晃动他的肩膀:“蒋先生他死了!” 浸月过来抱住阿檀,又握紧寅时的肩膀,语气温柔但急切:“寅时,你到底知道什么,说出来吧,我爸爸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呀。” 寅时哭着,这才开了口,讲述了蒋先生刻意接近野岛一治的事。 “他让我不要与任何人说,后来,他就每日没课后,去日领馆给野岛先生做注释。” 阿檀不可置信地问:“野岛一治?” “是。” “蒋先生还说,他有本手记,放在他常读书看报那张桌子的第三个抽屉里,若他不慎出事,让我送到大古道巷33号去。” 沉星听罢连摔带爬进了屋子,从第三个抽屉里取出蒋先生的记事本。 看完蒋先生的手记,阿檀才算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蒋先生的死,压根不是车祸意外,野岛一治,也不仅仅只是个摄影记者。 “我爸爸是被他们故意杀死的,阿檀,我们去报案,陪我去报案。” 报案第二日,马富家悄悄告知阿檀情况:“这起案件不允立。” 阿檀问:“为什么?” 马富家为难地指了指:“这是吴警长的意思。” “好,谢谢你,马哥,我去找警长。” 她脚步匆忙,敲响警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一声悠长的男声。 “进来。” 阿檀推开门,这位新到任不过一月的吴警长正端详着手上的一块名表,见阿檀进来,他立刻正了正神色。 “有什么事吗?” “吴警长,日领馆蓄意谋杀观音巷市民的案子为什么不允立?” “没有为什么。” “可是警察厅宗旨,凡有案,必追究……” 他打断阿檀:“你不要弄错了,这是之前的周警长的宗旨,不是我吴某人的宗旨。” “那我请问,吴警长的宗旨是……” “这起案子涉及到外国人,还是日本人。” “在吴警长这里,外国人犯案,就可以不追究了吗?” 这位吴警长被激怒,拍桌而起:“何阿檀,这是你与上级说话的态度?我告诉你,第一,这起案子就是意外车祸,第二,你被解雇了!” 阿檀冷笑,拳紧了又紧,最后理智上来,她点点头:“好,市民枉死都不允立案,这地方,不用你解雇,我自己走。” 她向吴警长投去凌厉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文绣一直在按照流程替蒋先生操办后事,出殡那天,附近的邻居,两家的亲友,蒋先生的学生来吊唁,个个面上都难掩伤感,只有文绣,能谈会笑,从始至终脸上不见悲伤。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0 首页 上一页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