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 陈慕山没打算回这个短信,谁知张鹏飞却把电话拨了过来。 陈慕山只得抬起手招呼庞叔过来帮他看着这些人,自己跳到旗台下面,接起了电话。 “干什么。” 张鹏飞的声音有些嗡,像是得了什么重感冒一样。 “你人在哪儿?” “你管老子在哪儿。” 张鹏飞没说话,但却干咳了好几声。 陈慕山压低声音,“你怎么了? “我在喝酒。” 陈慕山这个时候根本不想管张鹏飞到底是在借酒浇愁还是在自我麻痹,“没事我挂了。” “陈慕山。” 张鹏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又喊了一声:“兄弟啊……”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冷笑了一声,“别这样我不习惯,半年前我还是手底下的犯人。” “不是。” 张鹏飞又咳了一声,“尤曼灵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小秋是钩子……你,可能也是。” 陈慕山看了一眼旗台另一边的人,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跟我吱一声,你他妈到底是个啥?” 陈慕山依旧沉默,张鹏飞也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和小秋去公墓,把尤曼灵的坟头管理费交了五年,交完之后我就在想,要是五年之后,我不在了,不知道……小秋还在不在,如果小秋也不在了,尤曼灵的管理费没人记得交,那她的骨灰是不是就会被扔出来啊。” 陈慕山低头笑了一声,“张鹏飞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陈慕山,我认识的钩子,除了张寒,其余的……全都死了。” “你又不是,你不会死。” “呸。” 张鹏飞也笑了,“老子才不做钩子呢,老子是特勤队的精英。” “哦。” “你‘哦’个屁,你是不是以为老子开不了枪了?老子现在也是配枪的警察。” “张鹏飞,我说你能不能开心点。” “啥?” “我和你在监狱里互相看了三年,你每天都不高兴,把我送出来你也拉着一张脸,我拜托你,你是立功之后退下来的,老婆好,女儿乖,工作稳定,我快羡慕死你了,你一天天地闹什么情绪。” “我闹情绪,呵……” 张鹏飞打了一个酒嗝,“我他妈开心,我他妈开心就是没良心。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这条命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兄弟给我的。” “反正不是我给你的。” 陈慕山这句话一说完,张鹏飞突然不出声了,他闭嘴之后,陈慕山几乎能听清张鹏飞身边的人,在讨论下酒菜的味道。 “喂。” 陈慕山对着手机低喊了一声。 “……” 对面仍然沉默。 陈慕山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换了一只手握手机,准备下告别的话。 “少喝酒,挂了。” “小山。” 张鹏飞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个称谓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小的时候,张鹏飞也很少会这样叫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怪我因为小秋揍过你吗?” “张鹏飞你喝醉了你还真是矫情啊,我受不了,挂了挂了。” “小山,对不起啊。” 陈慕山揉了揉头发,理智逼迫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滚。” 接着挂断了这个电话。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陈慕山低下头抹了一把落在他脸上的雨水,刚准备上旗台,手机里又冲进一条短信,依旧是张鹏飞发的,只有一行字,是当年联合行动时,他抢过张鹏飞的通讯器喊出来的那句话——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他在试陈慕山,他已经快要猜出来了。 但是,陈慕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张鹏飞是性情中人,也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活干净,活平安了的人,不管是易秋,还是陈慕山,甚至是已经死去的尤曼灵,都希望他们这个功成身退的哥哥,能真正地游离在生死之外。 可是他刚才这一通电话,虽然看似回忆的全是过去,实际上,却在对陈慕山讲——他过不下去这种正常的日子了。 陈慕山挺烦的,到不是怕他会坏事,毕竟十年一线缉毒经验,张鹏飞懂规矩,懂方法,他不至于。 陈慕山烦他太专业,烦他上过出阳山,烦他,会残兵抗旧枪,朝着对面,不要命地扫上那么一梭子,然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命,他能救一个特勤队员,但绝对不会去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 哎。真的好烦,真的是好烦好烦。 陈慕山一边想,一边迅速删掉刚才所有的通讯信息。 庞叔已经在朝他打手势了。 陈慕山抬起手回应他,随即关掉了手机,丢进裤子后面带拉链的兜,翻过旗台,背起自己扔在地上的背包,甩干净手上的水,捏住出阳山冰冷的石壁,熟练地朝着山体攀了上去。
第88章 冷疆(十) 易秋在大洇江边找到张鹏飞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烧烤摊准备收摊,遮雨棚收得只剩下遮着张鹏飞的那一顶,摊主和他的老婆正蹲在下水道井盖边洗碗,看见易秋撑伞过来,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趴在一滩狼藉边的张鹏飞,“吐两轮了。” 易秋点了点头,“明白。” 说完撩起遮雨棚的帘子,收好伞走进去,一把拽起了张鹏飞,“给点反应,我判断一下要不要带你去洗胃。” 张鹏飞红着眼看向易秋,张嘴咳了几声,他喉咙里还有残留的呕吐物,这一咳直接呛入了鼻腔,一股又辛又辣的腥气七窍流窜,他伸手到处摸索,想要找一张纸,一边哑着嗓子说道:“你现在这么不专业了吗?” 易秋撑着他的背,“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张鹏飞好不容易摸一包卫生纸,抽了三张,叠起来狠擦了一脸,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死,不用你管。”说完却差点一头栽倒。 易秋从后面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椅子,张鹏飞的身子向后一倒,脖子使不上力,几乎砸在椅背上,“我天……” 他伸手摁住后脑勺,疼得眯起了眼睛。 易秋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勉强翻到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满一杯递给张鹏飞。 “说了我不用你管。” 易秋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杯水,“我也是你妹,我还没死。” 张鹏飞没有想到,他会在江边听到这一句话,内心对尤曼灵的想念和愧疚一时之间,全涌了上来。他本就本酒精刺激得发红的眼睛瞬间热烫起来,他抬起头,看向易秋。 “你说什么?” 雨水劈啦啪地敲在遮雨棚上,门帘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水珠子,雨天江堤没有亮灯,外面一片漆黑,江上的船也没有出港,易秋没有回答,因此除了雨声,张鹏飞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好久,易秋才叹了一口气。 她放下纸杯,在张鹏飞身边坐下,“回去吧,文姐和童童,现在肯定都没睡着。” 张鹏飞笑了一声,看向漆黑的江面,脑子里很多细碎的记忆在不断绞缠,有关于尤曼灵的,也有关于易秋和陈慕山的。 “小秋。” 易秋抿了抿嘴唇,她明白,一旦以称谓做开头,他这个哥哥就要开始唠叨回忆了,平时她会有点烦,但今天看在尤曼灵的面子上,她不想打断张鹏飞。 “你说吧。” 张鹏飞抬手,指向江上,“你还记得吧,陈慕山出狱之前,就是在这里,在这个烧烤摊上,你问我,有没有在省城买房。” 易秋撑着下巴,随着张鹏飞的目光一起看出去,随后点了点头。 “当时,我告诉你,以前在特勤队的时候,我担心我给了首付,然后我人没了,文柔一个人,带着童童还不起贷款。” “嗯。” “现在我不怕了,哈……尤曼灵直接在省城最好的地段,给童童留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全款,精装修,家具家电齐全,是我干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那种。” 他说着,侧头看向易秋,“我总觉得吧,我把尤曼灵的后事处理完,她也把我的后事办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被高度白酒给刺得又沙又哑。 易秋低头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油腻,转身对张鹏飞说道:“开心一点。”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张鹏飞也从陈慕山的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由得一愣。 易秋拖着下巴,放平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担的责任。责任尽完以后,一定要尽快抽离出去,过很好的生活。人不应该追求痛苦,也不应该执着于牺牲。这是陈慕山教给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难过,但是真的没必要,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易秋说完,没等来张鹏飞的回答。 在她的视线盲区之外,张鹏飞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上的雨哗啦啦地越下越大。 孤独的雨棚下面,易秋和张鹏飞沉默地并坐在一起。 这一夜,雨大风急,并不是一个适合上山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周,易秋都没有见到陈慕山。 他从陈慕山的房里搬了出去,带着阿豆回到尤曼灵留给她的房子里。 之前照顾尤曼灵的阿姨也回来了,她问了问东东的近况,阿姨说把那个孩子交给特勤队以后,她后面也没有东东的消息了。 易秋听了,独自沉默一阵,原本想把阿姨的工资结给她好把她辞退回去,谁知阿姨却说,她是尤曼灵在省城的家政公司找回来的,工资是预付的,已经付到了今年年底。易秋也就没坚持。把阿豆留给了阿姨,请她帮忙照顾。 这一周之内,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反复发低烧,吃药也没有效果,最后阿姨看她太难受,催她去医院。易秋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的体温计,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血象,于是挣扎着穿好衣服,开车去长云医院。 在医院门诊大厅,她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沈丽华,她也是感冒发烧,一个人坐在候诊椅上,难受直擤鼻涕,看见易秋忙勉强打起精神,“你出来了?” “出来好几天了。” 易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号,“你也看呼吸内科?” 沈丽华把手里的号一捏,“你自己都是医生,感冒了也跑医院扎堆。” 易秋在她身边坐下,“处方药我又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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