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一刻,没有一刻,他像现在这么痛苦。 既抱有隐约的希望,却又生怕自己猜错了,挣扎又渴望,怀疑而惧怕。 痛苦难耐。 柳拂嬿安静地坐在原地。 她看见魏云山伸出手,好像想要触碰到她。 但距离太远了。 他竭尽全力,伸直干枯的手臂,还是只摸到一团冰凉的虚无。 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眼中滴落。 他眼睛微张,看着柳拂嬿,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 刺耳的“嘀——”声响起,宣告了魏云山的离世。 微不可见的,柳拂嬿眼睫颤了颤。 魏澜站起身,盖住了魏云山的眼睛。 “爸,一路走好。” 她低声说。 - 医院楼顶有个天台,年久失修,光芒灰暗,到处横着废旧的钢材。 魏澜踩在一块石头上,给自己点了支烟,又问柳拂嬿:“你要吗?” “不用了。”柳拂嬿摇头。 魏澜垂头吸烟,火光照亮眸底,无数情绪在其间一闪而过。 柳拂嬿望了一眼天。 灰蒙蒙的,要下雨了。 气温稍微有点冷,她抱住手臂,对魏澜道:“他也没给你留什么遗言。” “是没留。”魏澜语调讥讽,“但他几万字的遗嘱正锁在律师的保险箱里。” 柳拂嬿看她:“你和他关系不好?” 魏澜半晌没回,看了看自己的足尖,才低声开口,语气也染上烟草的苦味。 “前两天,我去监狱见了魏坤一面。” “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 “他说,爸也不喜欢林乾,因为不是一个姓,这事儿一直是爸心头的一块疤。” “所以,他下手才能那么容易。” 魏澜用力踢了踢脚旁的钢材。 奢贵的小羊皮靴,鞋头瞬间破了一片皮,像个丑陋的黑疤。她全然不在意,又踢了第二脚。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兄长。” “我有什么可眷恋的。” 怕她踢伤自己,柳拂嬿把她从那块黑石头上拉下来,问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魏澜咬住烟,双手交叠,活动了一下关节。 “林华那么大个烂摊子,总不能没人收拾。” 柳拂嬿抬眸:“你要接过来?” 魏澜说:“我在国外,倒也不是真的混日子去了,也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稍顿,又不确定地说:“而且我接手……你老公应该就不会再针对林华了吧?” 她沉吟:“没准林华还没死透?” 见柳拂嬿不接话,魏澜有点慌了:“拜托,你给个准话呗。” “应该吧。”柳拂嬿抿去笑意,“他本来后续还有动作,我叫他停下就行。” “好!”听她这么说,魏澜恢复了气势。 她右拳头猛打一下左掌心:“那看我的,回去大干一场!” 说完,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现在魏坤入狱,估计不是无期就是死缓,你也不用再遵守那个不认魏家的诺言了。” 魏澜双眸明亮,兴冲冲问她:“怎么样,对我们这个破林华有兴趣吗?” 柳拂嬿看她一会儿,忽然道:“我感觉你不像妹妹。像个弟弟。” “管它像什么的。”魏澜满不在乎,又道,“先破而后立,等我重振公司业务——” 她看向柳拂嬿,话说得斩钉截铁:“分你一半股权。” “不用了吧?”柳拂嬿道,“我没兴趣。” “听我的。”魏澜认真劝她,“捏在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这样,你在你老公面前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说着,又担心地看她一眼。 “我听说大学讲师工资不高,充其量就是个稳定。” 柳拂嬿:“……” 她也有点习惯了魏澜的直白,便道:“我从来没被动过。” 魏澜道:“可我听说你俩一开始是契约婚姻。” 柳拂嬿说:“现在是事实婚姻了。” 魏澜有点纠结地蹙了蹙眉,但想到薄韫白曾经在车祸时那样保护柳拂嬿,又松开了眉毛。 “好吧,那你这一半,先在我这留着。” 说完,她不确定地看向柳拂嬿,语调也放低了,有些小心翼翼。 “既然不要股权。” “那你要认一下魏家吗?” 其实她问这个问题,心里也有些没底。 她还不是特别了解柳拂嬿的性格,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如表面上那么清冷淡漠,万一觉得这个问题是看不起她,发起脾气来可怎么办。 作为家里人,她只是想主动给柳拂嬿提供另一个选择。 然而,出乎意料地,柳拂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反应。 她只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魏拂嬿。” 听完,自己也笑了一下,嗓音有种霜花般的温柔。 “挺难听的。” 她看向魏澜:“我还是想姓柳。” 干燥的寒风拂过天台,钢材深处隐隐发出回声。 见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这个问题,魏澜怔忡三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巧,我也觉得姓魏很难听。” 她将抽了一半的烟碾灭,随意捏在手里,低声道:“我打算改姓林。” “等葬礼办完,再把姥姥姥爷也接回来。” “……我妈爱了他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魏澜轻声道:“如果逝者真在天有灵,我想给她留点东西。” “嗯。”柳拂嬿颔首,柔声道,“祝你顺利。” 时间不早,也该回学校去了。她转身欲走,举步前又想起一事:“对了,魏云山葬礼就不用叫我了。” “好。”魏澜应下来。 柳拂嬿道:“再见。” 魏澜也说:“拜拜。” 柳拂嬿转身离开天台。 风变得更大了,尘埃在半空中四散飞舞,衣角半鼓起来,旗帜般飘扬着。 不过,即使如此,寒风似乎并没有吹散自身后传来的那句话。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 “拜拜,姐姐。” - 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最后一门期末考结束,江阑美院正式进入了寒假。 临近年关,江阑城下了第一场雪。 行道树挂上了红彤彤的小灯笼,居民区里也不时有鞭炮声响起。 除夕这天,薄韫白开车,带柳拂嬿去薄家吃饭。 薄家老宅被布置得吉祥喜庆,摆满了各种很有说头的老物件。薄霁明穿了身红色西装,揽着穿红色旗袍的蓝玥,两个人显得和蔼又喜气。 看来接手博鹭以来,薄霁明事事都处理得游刃有余,人也愈发自信坚定,不再说那些“不如弟弟”的颓丧话了。 眼下,他正举着一件貌似是同牌子的红色西装,极力怂恿薄韫白也穿上。 “大过年的,穿这个喜庆。” 薄韫白淡声道:“我不信这套。” “你不是就爱穿这个牌子?”薄霁明循循善诱,“衣柜里十几件都是这牌子。” “……这是红的。”薄韫白强调。 “红的怎么了?”薄霁明忽然看见柳拂嬿,福至心灵,语调也喜悦地抬高了,“你结婚不就穿的红色?” 薄韫白:“……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薄霁明转过来问柳拂嬿,“弟妹,你和他说,穿红色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话题的焦点一下子落在柳拂嬿身上,这时候,她口中的酥糖还没咽下去。 “嗯……”她秉着客观中立的态度,由衷给出答案。 “确实也挺帅的。” 空气寂静三秒,薄韫白叹了口气,抓过薄霁明手里的衣服,认命地上楼去换。 柳拂嬿吃完酥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忽然看见蓝玥朝她招手,又指了指阳台的方向。 她跟过去,两人一起趴在门边上,听见薄崇正在打电话求陆皎过来。 “虽然离婚了,到底还是一家人,还有这么多孩子在。” 薄崇居然也能有这么拉下脸面的时候。 他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又好言好语地劝:“还是过来吧,咱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好不好?” 看来还没听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薄崇垂头丧气地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拨过去。 少顷,手机震了震。 柳拂嬿朝眼睛弯弯的蓝玥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悄悄离开阳台。 打开微信,见陶曦薇发来一张照片。 一个柳拂嬿脸熟但不认识的帅哥躺在雪地里,头顶上还被画了两个兔子耳朵。 她言简意赅发过去一个字:囍。 陶曦薇:[那要看他表现!] 柳拂嬿懒得跟这个有点傲娇的闺蜜多说,打开朋友圈,正好刷到乔思思母子平安的消息。 从来没见过赵林笑得这么灿烂。 柳拂嬿点了个赞。 刷完手机,她又等了一阵,也没见薄韫白换好衣服下来。 她想这人是不是闹别扭了,上去敲门。 门打开,薄韫白还穿着他自己来时的那套衣服,手里拿着手机,语带揶揄:“这么快就想我了?” 嗯,她就喜欢心胸开阔的男人。 见四下无人,柳拂嬿踮脚吻了吻他。 然后才道:“看你一直没下来。” 薄韫白扬起手机:“沈清夜给我打了个电话。” 柳拂嬿一脸同情:“他还在加班?” “没。”薄韫白语气里透着些匪夷所思,“好像是表白成了,来跟我显摆。” “是吗!”柳拂嬿也挺为人高兴,“那你祝福他了吗?” “祝福?”薄韫白淡哂,“我没挂电话,听他说完,已经仁至义尽了。” 柳拂嬿叹息一声,见薄霁明给他的衣服扔放在床上。 其实这套西装也挺好看。红色很正,跟他婚礼那天穿的吉服是一个色调,典雅不俗。 柳拂嬿可还记得他那天的模样,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不像杀伐决断的现代人,倒像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王爷。 她笑着道:“别拖了,快换上衣服下去吧。” 薄韫白抿了抿唇,蹙着眉又说了一遍:“它是红的。” 柳拂嬿忍俊不禁,牵着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 她语调轻盈:“那这样吧,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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