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意思指向太过明确,秦姨笑着没接茬。 遇辞也听出来了,抿了抿唇,看向那抹缓步踱来的身影。 他应是刚陪遇海城送完宗客,先前吃饭时脱掉的西服这会儿又规规整整穿在了身上。 眉眼温润朗阔,步伐不疾不徐,像是他一贯给人的感觉,行事得体有分寸。 家里看中礼法,遇辞自小就知道,自打她记事起父亲就手把手教她各种礼节——茶桌、饭桌、会送客,长辈、同辈、小辈,七七八八一大堆。 颇有“克己复礼”那套意蕴。 家里好些小辈幼时没少为学这些而挨揍,而她也是磕磕绊绊学了好些年,被打过好多次手心,才算完整记得整套礼仪。 而条条框框礼数下培养出来的他们,与旁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只要走出去,别人总能一眼认出是傅、遇两家的小辈。 温润谦和,知书达礼。 而在学习礼法被揍被打手心的那段时间里,他们这帮小辈最羡慕的就是那个远在大洋彼岸,不用被压着上枯燥的礼仪课,也不用犯了错被罚的傅家小叔叔。 傅则奕从八岁到二十二岁都是留洋在外。 所以,其实在遇辞前十四年的人生中,对傅则奕的了解大多都是来自逢年过节时,宗族长辈们的惦记—— “近年关,则奕的生辰月也快到了。” “日前来信,看相片长高了不少,模样也好生俊俏。” “今日冬至,则奕不在,傅家很是冷清。” “这老爷子也是狠心,这么大个娃娃送出去,不到年岁不准回来,临了也没让回来送个终。” 遇辞对傅家这边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 只知在傅父傅母意外身故后,傅则奕就被傅家祖爷爷送去了国外,并勒令二十二岁之前不准回国。 甚至在自己缠绵病榻,撒手人寰之际,都没松口。 而后十四载寒暑交替,遇辞见到他,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烛火摇曳的宗祠里。 百年樟木撑起的祠堂,幽香飘过亘古依旧绵延不绝。 他坐于中堂主位,俊朗的眉目隐于香火缭绕间,于一片古色古香中她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了句:“那跟我走吧,跟我回裕园。” 那年,她所依赖的轰然倒塌。 父亲因救一名落水的学生而不幸罹难,向来身体不佳的母亲也因此积郁成疾,时隔半年也跟着离世。 那时,傅、遇两家早已按祖训迁了祖籍去海洲,但按祖制,父亲与母亲的骨函要葬回苏陵祖坟。 她本该是要跟二叔一起留在海州生活的。 但她固执的觉得,爸爸妈妈在哪,她就要在哪。 可当时遇家已无宗亲留住苏陵,一大家子为了她这个固执的小丫头不得不在下葬礼结束后留在了宗祠,可却无一人知晓该如何安排她的去向。 就在她咬着唇,倔犟地说完,“你们不要管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忽然就听见有人说了话,音质朗润,似是软玉。 她愣了愣,抬眸看向他。 傅家祖业留在了苏陵,承袭祖荫的长房可不用迁籍。 那年,是傅则奕回国的第一年,也是遇辞记事以来见他的第一面。 * 遇辞回忆得有些出神,傅则奕何时走近她都没发现。 “您说我坏话,我听见了的。” 他忽然开口说话,才使她回过了神,重新聚焦起了目光,眼底却还残留着些许骤然拉回神思的茫怔。 他恰好也偏眸看她。 四目相撞后,冷感疏离的眸子里浮起探寻。 长辈说话,兀自神游也是不敬。 她愣了愣,匆忙垂下眼帘。 老太太淡淡斜了眼,像小姑娘置气似的,嘴上不服软道:“谁说坏话了,我就是当了快三十年奶奶,想升辈分了,随口念一句也不行?” 秦姨笑了笑,进屋端了两方红木圆杌出来。 傅则奕弯唇,坐了下来。 遇辞看了眼身后的红木小圆杌,也跟着坐了下来。 臀刚落定,傅则奕却忽然偏头看了她一眼。 温润的眉眼也染上了点戏谑的笑意,缓声道:“您不是早就被叫‘祖奶奶’了?” 这一句直接给老太太噎住了,手里丢鱼食的动作都顿了下来。 连一旁正在上茶的秦姨都没忍住低头笑了声。 这话回得的确在理,毕竟遇辞这个傅家小姐的身份还是老太太自个儿亲自认的,她这会儿要是反驳,那就是打自己的脸。 遇辞眨了眨眼睛,暗戳戳瞄了眼傅则奕。 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上,能把老太太的“阴阳怪气”给噎回去的,应该只有他了。 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傅则奕一眼,合上手里那小楠木的鱼食盒,慢悠悠站了起来,“烦死了,就你烦人。” 说完,气鼓鼓地回屋了。 秦姨笑眯眯地上完茶,对着遇辞跟傅则奕道了句:“你俩坐坐。” 也跟着去了。 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周遭气氛都静了。 檐外的雨还在下,水汽涳濛中,植被似是连绵成了葱郁的绿雾。 俩人之间隔着一张老太太先前坐的圈椅,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但遇辞还是忍不住的局促和不自然。 须臾,身旁的人偏眸看向她,眼神定定看了她几秒,低声问:“有心事?” 遇辞闻声顿了顿,抬眸望过去。 他的眼瞳漆黑明润,似是古木灯下的琉璃,很亮。 她一时看得入神,忘记了回答。 见她没答,他又接着道:“你今日总是发呆。” 他说话时的调子向来平和,不见起伏。 遇辞怔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好像是有好几次看着他发呆,还被他逮个正着的。 有些窘迫地看了他一眼,随便编了个理由,“今天起太早了。” 傅则奕闻声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才似是忽地想起,又道了声:“回来的时候,遇家家丁说宅子的小轩阁有些漏雨,你今晚住裕园。” 小轩阁是她在遇宅的屋子,之前也都是逢年过节回来祭祖时才会住一住,上次住在那好像还是十四岁之前。 点头应了声:“好。” 刚说完,放在一旁桌案上的手包里忽然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她看了眼,解开了包上的金属小搭扣,包口忽然敞开,本就顶着金属条的手机忽然“咕噜噜”滚了出来。 她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接,惊慌的余光中,对面也伸过来一只手。 “啪”的一声,小小的方块落入掌心,同时传来的还有手背上温热的触感。 傅则奕半俯着身子,掌心与她的手掌成“X”样交叠,指骨触碰他干燥温热的掌心,遇辞愣了一瞬。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上白色的备注也同时落入两人的眼帘。 “老公”。 “……” 傅则奕垂眸看了眼,而后缓缓收回了手。 遇辞此时大脑一片空白,怔了半晌才忽然直起身子,“那个,小叔——” 刚想解释此“老公”非彼“老公”,阁楼下的游廊内忽然传来一声:“傅总。” 傅则奕偏头看了眼,便撑着腿站了起来。 要走。 遇辞抿着唇,将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眼神又暗戳戳瞄了面前的人一眼。 他没看她,神色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没看见刚刚那个备注一样。 临走时才回身看向她,“你的屋子都还保留着,行李我让珅伯去遇宅帮你取了。” 她抿了抿唇,点头应:“好。” 随后,他便走下了楼梯,径直入了暖廊,瞧不见了踪影。 遇辞的视线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定格了片刻,才收了回来。 看了眼手中还在“嗡嗡”震不停的手机,接了起来。 “遇辞遇辞!你看见了吗?‘诗画清明’你是第一名哎!” 刚接通,手机那头就传来一道惊喜灵动的嗓音。 “诗画清明”是舞院举办的一个活动,昨晚是决赛,她参加完就收拾了东西,今天一早匆匆赶回来,忙了一天,也没顾得上看结果。 但此刻,她却忽然没了兴致,在椅子上坐下,单手扶在绛漆的围栏上,下巴抵着手背,恹恹回了声:“没。” 檐外的雨此时小了些,烟雨濛濛。 “你怎么啦?”涂萌萌听出了她语调里的不开心,问了声。 她也没说话,胳膊肘抵着围栏,将手机从耳边拿了下来,直接点开通讯录,将那个“老公”改成了“涂萌萌”。 这还是前两天宿舍里玩游戏,她输了的惩罚,让改完备注然后截图发朋友圈。 完事后她就给忘了,没想到,今天还被傅则奕看见了。 改完,退出通讯录,她才又将手机递到耳边,回了声:“没事,就你刚刚给我打电话被我小叔看见了,备注没改。”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吸冷气的声音,关切道:“那你没被骂吧?” “没有。” 闻声涂萌萌长长舒了口气,须臾嚼了片薯片,接着道:“不过又不是早恋,大学都快毕业了,就算真谈恋爱,你小叔还能说你不成呀?!” “不是我小叔。” 涂萌萌在那头惊掉了薯片,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到底是不是小叔啊? 遇辞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低低说了声:“只是家里关系好,不是我亲小叔。” 涂萌萌明白了,“哦。”应完又问:“那你们家祭祖结束了吗?” 遇辞这趟回来是提前请了三天假的,宿舍的舍友大多来自五湖四海,不太了解苏陵的习俗,她便没说修族谱的事儿。 “结束了。” 涂萌萌是东北人,性格较为豪爽。 “嗨!你们江南人好讲究,仿佛让我看到了古时候的大家族。” 遇辞笑了笑没说话,忽然想起刚刚傅则奕说珅伯去遇家帮她拿行李了,于是道了声:“我去收拾行李了,回头再聊。” 涂萌萌爽朗地应了声:“行。” 收了线,遇辞也没急着走,放下手机,趴伏在围栏上,又看了眼廊外。 曲水假山,如画墨染。 想起刚刚没能解释出口的话,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第5章 松月 遇辞留在西园陪老太太吃了晚膳,而后又陪着老人家聊了会儿天才走。 时近傍晚,雨淅淅沥沥落了一天,终于停了。 遇辞从西园离开,径直往南园去。 雨后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淡淡的花香,清新怡人,彩橙的黄昏晕在天边,园中花植似是吸满了水,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傅家祖上就是爱花之人。 每个时令都有应季的花开,光是遇辞知道的,就有上百种,还有好些家丁同她说了好多次,但她依旧叫不上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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