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到也好,怀念里,都是树平小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他带着树平下河捞鱼,树平的鞋掉在了河里,他跳进水里把鞋捞了出来。 树平穿着跨栏背心,站在河边朝他笑出两颗豁牙子,全身晒得像个黑泥鳅。 小时候的树平,怎么就那么招人喜欢呢。 他直直地看着病房门口,目光像渐渐熄灭的篝火。 这漫长的一生,也将燃尽。 耳边忽然响起陈汐压抑着悲伤的一声轻唤,“关爷爷。” 关老爷子慢慢地看向陈汐,目光混混沌沌,将灭未灭。 陈汐忽然眼泪决堤,模糊了视线。 关老爷子强打精神,想要安慰陈汐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森森,他的宝贝森森。 陈汐,他艰难的一生里,晚来幸运的守护。 秦烈,多好的人,非亲非故,却温暖地陪他最后一程。 陈鹤声,刘晴,一晃也大半辈子了。 范明素,范明素,老范啊。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拼尽生命挣扎出一丝声音。 “老范......” “明素啊......” 范明素呲着牙,笑得一脸平静。 他探身对关老爷子说:“关队长,回家了啊,你家青青做了油泼面,咱陕西人的最爱,可香呢。” 关老爷子蜡黄干瘪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他的目光像灰烬里忽然重新亮起的火星,一瞬忽明,又渐渐暗了下去,直到彻底熄灭。 他最后看了眼病房门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关爷爷走了,树平叔回来了,带着森森和关爷爷的骨灰回了陕西咸阳。 走之前,树平叔让陈汐帮忙办一下森森转学的事。 陈汐想着关爷爷走之前那个凌晨跟她说过的话,忍住了将森森留下来的念头。 陈汐给森森办完转学,树平叔带着森森回来了。 树平叔在兰州那边事情太多,在敦煌不能多呆。 一回来就忙着收拾东西,隔天就要带森森去兰州了。 范明素和陈汐过来帮忙收拾东西,三个人里里外外忙活了一整天。 午饭陈汐点了外卖,范明素和树平叔在屋里吃,陈汐和森森坐在院子里吃。 陈汐吃了两口鱼香肉丝盖饭,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森森。 这是她昨天给森森买的手机。 “这个拿着。” 森森迟疑着接过手机,低头看了看崭新的手机屏幕,抬头有点惊讶地看向陈汐。 陈汐:“你这个手机号是我的副号,不用管电话费,通讯录里存了奶奶,我,还有秦烈的手机号。” “微信也给你申请了,名字你自己改吧,微信通讯录里面也加了我们三个。” 森森愣了一会儿,忽然把手机塞给陈汐。 “我不要。” 陈汐捏住森森的耳朵,把他的小脸转向自己。 “手机拿着,方便我检查你有没有好好学习。” 森森浓密的眼睫垂下一瞬,忽又抬起来,一脸不屑地看向陈汐。 “怎么检查?你数学现在还不一定有我厉害。” 陈汐:“嘿,你个熊孩子。” 她作势要掐森森的脸蛋,森森捧着盒饭跳开,跑到别处吃去了。 陈汐看着森森活蹦乱跳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她一直害怕森森接受不了离开这里,还好,小孩子伤心来的快,去得也快。 傍晚时分,森森坐在爷爷的躺椅上,看着天边火烧般的晚霞。 隔壁院子里,爸爸正在跟范奶奶说着些感谢的话。 他若无其事地过了一天,该吃吃,该笑笑。 直到此刻院子里没人了,他的表情才麻木下来。 等了五年时间,爸爸终于要带他走了,森森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五年前,森森有阵子每天晚上都会坐在院门口等爸爸。 因为爸爸在电话里说过阵子就接他和爷爷去兰州。 在兰州,他们会住进高楼里。 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半夜上厕所不用跑到院子里。 兰州还有个可爱的小妹妹,会叫他哥哥。 森森望眼欲穿地等啊等,从幼儿园等到上小学,从小学一年级等到三年级。 等到他终于不再等了,爸爸才来。 可森森却不想走了。 他不想离开敦煌,不想离开爷爷的小院。 澡房里还有药皂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气味。 小桌上摆着爷爷的旧收音机。 这里到处都是爷爷的气息,森森觉得他仿佛还没有走。 还有隔壁的范奶奶和陈汐姐姐,她们才是他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在他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候,是她们给了他数也数不清的温暖。 可想到爷爷临终前看着他的目光,森森默默把不舍藏进了心里。 爷爷虽然从没说过什么,可森森知道,爷爷这辈子最想看到的,就是骨肉团聚。 九月三号,清晨的兰州火车站人来人往。 秦烈和陈汐买了站台票,把森森和树平叔送到了火车上。 陈汐怕森森受委屈,买了整整一个皮箱的衣服和球鞋。 火车快要开动了,陈汐捧起森森的脸蛋。 她想说点什么,看了眼森森身后的树平叔,最后只是笑了笑。 轻声说:“我有空就去看你。” 森森点点头,忍住眼泪,看向陈汐一旁的秦烈。 秦烈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低低地说了句:“走了。” 森森看着两个人穿过长长的车厢,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秦烈哥......” 森森忽然朝车门口喊了一声。 陈汐已经下车了,秦烈闻声停下脚步,回身望过来。 下一秒,少年已经飞奔至眼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秦烈身子晃了晃,他低下头,微微有些动容,抬手在森森头上摸了摸。 陈汐站在车下,看着车上的两个人,眼泪终于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森森抬起头,红着眼睛小声问:“秦烈哥,你是不是要回北京了?” 秦烈闻言怔了怔,他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观察力竟然这样敏锐。 他看着森森,一时无言以答。 森森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和宇宁哥一样,也要和陈汐姐分手了?” 秦烈垂眸,和森森两两相望。 良久,他俯下身,在少年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森森眼睛里忽然涌上泪花,唇角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把脸埋进秦烈腰间,再次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在他幼小的生命里,爸爸的气息带给他的是陌生和失望,爷的气息带给他的是温暖和绝望。 只有秦烈,只有这一个人,带给他的气息是充满希望的,是让人踏实和心安的。 火车缓缓开动,陈汐和秦烈并肩站在月台,看着森森小小的身躯趴在车窗上,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陈汐带着一丝鼻音,问身旁的秦烈:“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秦烈牵起陈汐的手,慢慢往出站口走去。 站台上空荡荡的,脚下是一地金黄的阳光。 秦烈正想跟陈汐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是王丹阳打来的。 秦烈迟疑一瞬,没有接。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陈汐忽然看向秦烈,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秦烈怔然,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陈汐,半晌沉默不语。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 陈汐轻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秦烈棱角分明的脸庞。 “是要走的吧?你要做的事情,在北京,不在这里。” 两人相顾无言,秦烈乌沉的眸子渐渐染上一层淡淡的难色。 他活到这个岁数,商海里,人生里,各种大风大浪,起起伏伏也经历过不少。 面对抉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两难过。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不走。” 他终于淡淡开了口,牵起陈汐就要往前走。 陈汐站在原地,将秦烈拽住。 “你知道吗?” 她看着秦烈,目光清澈。 “那天在九层塔前,你跟我说,要把莫高窟做成独一无二的数字瑰宝。” 秦烈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陈汐。 陈汐:“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 秦烈:“什么感受?” 陈汐:“我觉得你整个人在发光,认识你这么久,我只在那一瞬间,看到你真正开心的样子。” 陈汐看着秦烈微微动容的面孔,笑了笑,继续说:“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其实也在发光,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秦烈:“希望?” 陈汐点点头,“嗯,希望。” 金色的阳光下,陈汐纤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清浅的眸子盛满了对他坦坦荡荡的喜欢,直言不讳的心悦。 “普通人,不是没有梦想,可生活太难了,要吃饱,要穿暖,要养家,要治病。” “有一口喘息的工夫,抽一根烟,摸鱼消磨一会儿时间,就是难得的享受。” 陈汐望向站台上不远处一个拽着蛇皮袋子捡垃圾的保洁大叔。 一晃神,她仿佛看到了大叔少年时的样子。 他在阳光下奔跑,痛快淋漓,汗流浃背,少年的心气直冲云霄。 陈汐又想到了马科长,胡子张,马老六,他们也都曾年少过。 还有杨珊,韩素素,陈汐自己...... 少年人,梦想飞上天,梦想去远航,梦想自己的名字响彻整个世界。 可生活会渐渐让这些梦想恍如隔世,多数人最后都会沦为千篇一律的普通人。 梦想变成了挣多点,工作不累,孩子听话点,老人别生病。 可谁又真的甘心呢? 那些超级英雄的电影,那些虚拟世界里大杀四方的战神,那些黄昏下铿锵有力的曲子戏,不就是少年时期未曾实现的梦想吗? 她笑笑,“可你不一样,你可以,创造一个世界。” 秦烈眸光闪动,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陈汐的脸颊。 陈汐:“在你周围的人,生活也会充满希望,就像参演了一部史诗级别的电影,就算只是个路人甲,这个角色也够照亮平淡无奇的生活了。” “所以秦烈......” 陈汐看着他,目光真切。 “我想看到你,把莫高窟变成数字瑰宝。”
第六十七章 黄昏的小院,洒满浓烈的夕阳,陈汐把关老爷子的躺椅收起来,放进堂屋里。 躺椅旁的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关老爷子的茶壶和一只小茶盅。 那台老旧的袖珍收音机不见了,大概是被森森带去了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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