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大半只鸽子,被他连锅一起摆在门边。 那里温度最低,即便是荤菜也没那么容易摆坏。 这晚,简星沉没忘记按照她的嘱咐,吃了她让他买的止痛药。 药效生效后,他确实没那么疼,也比她更早睡着了。 而他真正睡着的时候,果然就如他自己所说,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只余下江意衡迟迟无法入眠。 她甚至有些羡慕,少年居然能睡得那么踏实。 不过睡眠再差,她也还是个头部受伤的人,昨晚又几乎是硬生生坐过去的。 即便是帝国最好的士兵,也不可能连着熬过两晚还保持清醒。 江意衡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什么。 四岁的她,捧着一大束花枝,从王宫的大理石地板上噔噔跑过,路过一列白玉石柱,终于追上一个人。 那人停下脚步,修长温润的指尖轻拂过她的发丝。 她于是满怀期待,把手里的茉莉花枝高高举起。 “意衡。” 对方念出她名字的语气明明还算平和,可目光却在触及花朵的瞬间,倏然变冷。 “谁让你,把妈妈最讨厌的花送来的?” 画面至此定格,黯去。 江意衡猛然睁开双眼,身上冰冷浸湿,显然是睡梦中盗汗的迹象。 她听到自己在黑夜里的呼吸,沉重、紊乱。 心脏在胸腔中急促跳动,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 喉咙干涩得仿佛脱水一样,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惊厥发作。 江意衡伸出一只手,在身侧胡乱摸索,想给自己灌点酒,或是药。 只要是有水的东西,都行。 可她的指尖还未触及水杯,却先落入一片温暖的掌心。 第6章 你不介意我,泡你的洗澡水…… 黑暗中,简星沉抓住她的手,站在床前。 “你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忐忑,好像生怕话音一重,就会再次惊吓到她。 “没有。”江意衡放缓呼吸,迫使自己平静。 少年轻声道:“我刚才,听到你在喊妈妈,还以为……” 江意衡抽出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指腹还残留着他手上的温度。 她的声音却很冷淡:“怎么,在梦里发出动静,是什么很稀奇的事,让你产生你很了解我的错觉?” 少年蜷起五指,唇角抿着,没再说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上端着半截点燃的蜡烛,烛光映在他的侧脸,照出一块块用来遮伤的纱布。 “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江意衡希望他能识趣地走开,别再撞见她惊厥发作的模样。 简星沉转身绕过地铺,从墙边的箱子里翻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带回床前。 “我不是存心打扰你睡觉,”他向她解释,“只想留下这个。” 那是一盏斑驳带锈的铁皮灯。 底座上安着刚才那半截蜡烛,但没有灯罩,只有一个横过来的风车,轻微变形的扇叶上刻满了镂空的星星。 烛火幽幽,热气升起,风车渐渐转动起来。 熹微烛光将星星的形状投在天花板上,墙上,还有少年身上。 “我小时候,只要睡不着,姥姥就会把这盏灯放在我的床边。我听着她的声音,再看着头顶的星空,很快就能入梦。” 他低头端详这盏小灯,脸上是怀念神色,“我虽然不知道你梦到什么,但我希望,它也能让你睡个好觉。” 他放下这盏灯,就回到自己的地铺,盖上薄被,留给她一道安静的背影。 居然拿着哄小孩的话来哄她。 江意衡在心底抱怨,视线却不由追寻着星星的投影。 那片微弱的星空在屋里流转,一次又一次,从少年蜷缩在地的背影上拂过。 从小到大,她因为母亲的事故,和父亲施加的压力,很容易遭遇梦魇,也很容易惊醒,惊厥、失眠都是家常便饭。 她看过许多医生,服过不少药剂,从正规治疗到旁门左道,所有能试的手段,她都试过。 但这毛病却根深蒂固,难以治愈。 最严重的时候,坐在王位上的父亲曾扼腕叹息,王室怎么会有像她这样的子嗣。 他坚信王室血脉牢固坚|挺,认定那是由她母亲引入的基因缺陷,却刻意忽视了,江意衡第一次惊厥发作,恰恰是因为得知母亲离世的噩耗。 时间久了,她似乎也忘记,自己年幼时曾是无忧无虑,只随着父亲一起,把这当成是一种无法根治的顽疾。 偏偏今晚,有人为她点了一盏灯。 一件破旧的,存在缺陷,做工粗糙,与精致毫不相干的东西。 一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也没太多讲究的东西。 一件她以前没见过,也绝对不会注意的东西。 可为什么,它就是能让她平静。 江意衡的目光从星空中收回,又落到少年身上。 月光透过小窗,洒落在他的发顶与肩头,为他镀上一层宁谧的光晕。 而他睡得那么安稳,那么恬静。 江意衡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合上眼睛。 一觉到天亮,一夜无梦。 * 天光透过小窗渗入,为狭小的屋子铺上一层浅浅 的金色。 江意衡睁开眼,眉目舒展。 难得能睡好觉,她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不少。 此时摸着头上的纱布,已经感觉不到有血渗出,伤口约莫已经结痂愈合。 少年起得比她早,正在擦拭桌上新积的灰。 江意衡叫住他:“已经过了两天,纱布该换了。” 简星沉点点头,放下抹布,又洗了手,才取来干净的纱布和剪刀,帮她拆开头上由纱布裹出的帽子。 可他没想到,江意衡的伤口愈合得这么快。 原本深达半指的伤口全部结痂脱落,随着纱布一起被他揭下,露出的额头干净如新。 简星沉隐约听说,分化等级越高的人,身体素质越是过硬。 但这毕竟是江意衡的隐私,他没想过刻意打听,就像他也不希望,别人打听他的隐私。 江意衡察觉到他的视线顿了一下。 “我的伤口怎么样了?” 少年没说什么,脸上却写满惊讶。 江意衡失去耐心:“到底怎么样?这屋里,只有你能当我的镜子。” 话音刚落,他垂下脸,好像试图掩饰什么。 江意衡觉得古怪。 自己头上这伤,总不会还没长好吧? 她再也坐不住,手指往头发里戳,恨不得把每一寸头皮都确认过。 简星沉慌忙摆手:“你现在,就挺好看的……” 他的话语磕绊,脸上泛着心虚的红,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江意衡追问:“你什么意思?” “我,我是说,你看起来挺好的……” 他澄清时,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又小声道,“伤好了,纱布应该不需要了。” 江意衡嗤之以鼻。 她就知道,以自己的实力,这点皮外伤,不至于养了两天两夜还没愈合。 拆掉纱布做的帽子,她感觉头上轻松不少。 只是当她顺手撩起发丝的时候,鼻子不由一皱。 到底有两天没洗过澡,这对她来说,也是破纪录了。 她忍不住问他:“你平常都怎么洗澡?” 简星沉茫然指着卫浴一角:“我擦澡,我一般……不洗澡。” 他只要出汗,就会用毛巾打上肥皂,擦遍全身,再用清水一点点抹干净。 虽然是在贫民窟,自来水却不廉价。 无论是淋浴还是沐浴,洗澡都是奢侈的事情。 江意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上挂着一个小铁盆,旁边搭着一块用旧的方巾,下面是一张矮到可怜的小板凳,都是他擦澡时用的。 她觉得不行。 * 简星沉今天没去垃圾场,却从集市淘了个塑料水桶。 搬进屋后,他仔仔细细把桶壁刷了一遍,然后一锅又一锅地烧水,调好水温,还拆了一块新香皂。 江意衡安然坐进水里,因为桶很小,她的活动很受限,但至少能闻着水里那一把陈皮香,舒缓疲劳。 水温只比体温略高,泡着正合适,她慢条斯理地用香皂搓出泡沫,抹上发丝,还滑过肩上的皮肤。 直到她忽然想起,少年好像消失了一样,没出过声。 江意衡一扭头,就看到简星沉背对她坐在桌前。 他特意把桌子搬远了,专心低头看书,像块木头。 “水有点凉,来帮我加热水。” 少年只是点头,人愣是没挪过位置,好像压根没听进心里。 江意衡在水里抱着胳膊,提高嗓音:“点什么头,你坐在那,要怎么给我加热水。” 简星沉这才如梦初醒,起身提起保温瓶,把备用的热水倒进脸盆,又拿来舀水的瓢。 他别过脑袋,完全没在看她,好像打算靠着第六感给她舀水似的,那水瓢眼看着就要把水泼到地上。 “行了,还是我来。”江意衡顺走他手里的瓢。 他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虚握,刚打算折回桌前,又被喊住。 “别走,我还有事要你帮忙。” 少年僵在原地,肩膀内收,整个人很拘谨。 江意衡觉得好笑:“你紧张什么?帮我把衣服拿来。” 她来这儿的时候,身上就那么一条白色正装裙,剪裁板正,料子挺括,不止在飞船事故中沾上血迹,还被勾出好几处线头。 屋里窜风,那裙子护不住胳膊和小腿,穿起来远不如平日里在恒温环境下暖和。 简星沉很快从箱子里翻出衣服,虽然旧,但叠得整齐,上面还有樟脑的气味。 “这是我姥姥的衣服,穿着不刺挠的。”他抖开一件米色针织衫,看着有点短。 江意衡问他:“你姥姥多高?” 他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仍然保持分寸:“一米六。” 人一旦年纪大了,身高就会缩水,何况一米六与一米八有本质区别,穿在自己身上,估计会小。 江意衡转而打量少年。 作为一个Beta,他足够高,只是瘦了点。 “要不然,我穿你的衣服。” 简星沉的脸又红了。 他今天,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少年的衣服本就宽大,穿在江意衡身上虽然不算贴合,但至少不会露出腹部或者小腿,能很好地帮她挡一挡寒气。 简星沉正打算把桶里的水倒掉,江意衡又喊住他:“水还温着,你也去泡一会。” 说完就自然而然坐回床边,拿起他的旧T恤,给自己擦头发。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嘱咐他,喝她剩下的半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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