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迎送等闲不会求人,他们笨拙的好意昭然若揭,丛不芜沉吟片刻,没有拒绝。 一行人才到坛前,两个守坛仙童自石狮眼睛里飘出来,互相对了个眼神,一言难尽道:“坛中多有不便,还请不芜前辈改日再来。” 见香坛是灵山小比之地,见他们眼神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丛不芜不禁疑惑,“怎么了?” 仙童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江山君与约姑娘……在坛内习剑。” “不可能!” 苏涉水与闵宁泫脱口反驳。 “习剑……”丛不芜不自觉将这二字念了一回,春寒料峭,她的视线有些凝住,“见香坛方圆十几里,他们两个人还能都占了?” “江山君吩咐过,不许旁人入坛。”仙童说到后面,头都要低到领子里,“今日,见香坛是独属约姑娘的。”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 苏涉水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斥道:“你少信口开河,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女子,剑都比她重,怎么习剑?” “就是就是。” 他在礼晃座下一呼百应,跟来的弟子纷纷附和。 丛不芜默然。 个中因由,仙童也不甚清楚,只是照实将所见说了。 “约姑娘说她没碰过剑,江山君便陪着来了。” 沉默良久的周迎送忽然开口,嗓音温和,话锋却直指要害。 “约姑娘用的什么剑?” 仙童偷眼瞧了瞧丛不芜,又失措地将头低下去,不敢说。 丛不芜眸色微寒,丢出一张玉碟。 仙童两手接过,垂眸一看,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此碟非同小可,乃是百年前结契大典上,礼晃亲授。 至于它的象征…… 仙童忙躬身将玉碟奉还,让开了路。 闵宁泫:“师娘……” 丛不芜恍若未闻。 她在灵山百年,一直拘规守礼,头一回摆起架子,竟只是为一场比剑。 丛不芜不是没有肖想过与礼晃鸳鸯比翼,她曾天真地以为,如日中天的灵山可以让她洗净污秽,变成一汪清泉。 可她耗费百年,只是变成死气沉沉的一口潭。 拾阶而上不过十余步,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见香坛内有株灵植花开百年,木已参天,华盖遮出广阔的凉荫,馥郁浓醉,春色绵延。 远处,两道人影挨得极近。 礼晃虽将一只手负在身后,却几乎将约枝堂揽在了怀里。 他握住约枝堂的手腕,剑花挽得缓慢而又轻柔。 挑剑前足尖点地,二人衣袂翻飞而起,缠绕交织,极其刺眼。 丛不芜没动。 约枝堂似乎才看见她,于是停了剑,含笑走过来。 “丛姑娘。” 她手中握的,赫然是春山。 身后一众弟子在心里叫苦连天,个个紧绷起心弦,向礼晃见礼,“师尊。” 丛不芜的眼光掠过约枝堂,轻飘飘落在礼晃脸上,扯动唇角道:“二位好兴致。” 礼晃高大的身影投下来,阴影恰好遮在丛不芜脸上。 他反问:“刀剑无眼,不是你让我看顾好她吗?” 丛不芜:“……” 约枝堂将春山转了转,自我打趣道:“都说春山认主,可它在我手里倒还听话,不然我可提不动它。” 众人神色各异,并不觉得好笑。 约枝堂毫无窘迫之色,捏住礼晃的衣角,央求道:“阿晃,方才那一招我还没学会,你再教教我吧。” 礼晃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屈指勾了一缕风,变作一个线条小人,小人手握一剑,被他一点,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 约枝堂又惊又奇,丛不芜看着小人飘上她的肩。 礼晃:“去吧。” 他言下之意,是要这小人教她? 约枝堂微怔,只一瞬间,便抬起脸笑意盈盈,乖巧道:“那我去了。” “哎呀——”明有河鬼魅般地冒出来,在丛不芜身边柱子似的站定,明知故问道:“凡人这个年岁习剑,是不是有些晚了?” 礼晃轻乜向他:“得一技傍身,何分早晚。” 苏涉水入门时没少挨礼晃的打,在他面前宛如老鼠见了猫,他满心不忿,扯扯闵宁泫的衣襟,挤着眼睛不断示意。 闵宁泫当即义愤填膺,指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师娘,我们去那儿。” 待丛不芜领走一群小鬼头,明有河双臂交叠在胸前,明褒暗贬道:“灵山真是生情种。” 礼晃一动不动,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可他竟然破天荒地回应了明有河。 可惜风吹话落,晃到了明有河的眼,没听清礼晃说的是“嗯”,还是“哼”。 厚颜无耻。 到底有许多年的交情,明有河仔细分辨着他的神色,诚心求问:“百年前,你执迷不悟要娶一个妖修,百年后,你又移情别恋要娶一个凡人。上次定了假的八字,这次……你要用什么办法堵住悠悠众口?” 礼晃冷瞥过来:“办法?” 明有河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礼晃噙出一点极浅的笑意,狭长的眸中尽是轻蔑:“是什么让你认为,百年岁月,我还需如此迂回?” 他直言不讳,出乎明有河的意料。 礼晃再没看他,转身离去,话音却又被风吹到明有河耳边。 “我欲成之事,灵山上下,不会有人质疑。” 真是……狂妄至极。 明有河心事重重,坐在坛边丢石子。 丛不芜与周迎送比完剑,又有的放矢地指导一二,招呼明有河,准备打道回府。 霉事并蒂开,出坛时,他们又与约枝堂打了照面。 叽叽喳喳的弟子顿时鸦默雀静。 “丛姑娘,真巧。” 丛不芜面无表情:“真巧。” 苏涉水跟在明有河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约枝堂的目光准确地向他锁定,眼里划过一道精光,说道,“阿晃说你很爱种树。” 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涉水断定她是想找茬。 约枝堂果然转头:“阿晃,我还没见过遇土即枯的树呢,真想去傲来峰开开眼界。” 苏涉水在心里冷笑连连:看看看,什么都想看,将灵山搬回你家去吧! 他以为自己要被约枝堂缠上了,与其被礼晃点名,不如毛遂自荐,正要开口说带她去傲来峰,约枝堂却骤然掉转视线。 她指着丛不芜:“让丛姑娘带我去吧。” 灵山仙童不计其数,何须丛不芜引路? 约枝堂此话,简直欺人太甚。 明有河当即就要冲过去,丛不芜却轻轻摇了摇头。 将大小宗规背得滚瓜烂熟的周迎送上前一步,道:“约姑娘,恐怕于理不合。” 来接约枝堂的仙童听了,趾高气扬地振振有词:“有何不可?约姑娘乃灵山贵客,接待她是灵山主母之责。” 约枝堂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项运阖亲手调教,周迎送无意与其纠缠。 他望向礼晃:“师尊……” 仙童先一步问:“江山君以为如何?” 礼晃:“可。” 腰间的匕首晃了晃,丛不芜轻笑:“倘或我不愿呢?” “你不会不愿的。”礼晃笃信,“你若还想留在灵山,就要学会接纳枝堂。” 枝堂…… 丛不芜恍然。 她迟迟不肯离开灵山,其实是在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说不清。 也许是等礼晃寻回丢失的记忆,也许是等缘分耗尽,情灭心死。 礼晃曾救她于死地,二人又共度过真真切切的百年光阴——那是凡人茫茫的一生。 她愿意留礼晃一线生机。 毕竟,不知者无罪。 可现在,丛不芜忽然有些动摇。 她与礼晃的百年,似空中高台,经不起揣摩与反刍。 也许恩怨尽消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第8章 潇潇百年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受罚弟子的辛勤努力没有白费,傲来峰彼时正浓翠葱郁。 自峰顶眺望山雾卷涌,美不胜收。 但丛不芜没去。 她丢给礼晃一个冷眼,回屋睡到了半夜。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去不复返的,被她亲手摧毁的,曾经的曾经。 明有河一袖拂开红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指尖泛出一点黄色的微光,在桌面绘出几条细线,继而抛给丛不芜一包石子,两人相对而坐,打着琉璃盏下起了石子棋。 窗外夜鸦惊啼,月黑风高,暗纳不祥。 几日后,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 礼岂今日不在灵山,原息大手一挥,在房中摆上好酒,带着一众师弟师妹胡闹,房中热闹非凡。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势十足地划着拳,门外忽然袭来一股劲风,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苏涉水面如阎罗,怒发冲冠。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揪住原息的衣领,将他高高拎了起来。 “说,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树?” 手边的酒坛就地一滚,原息半醉半醒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什么树?” 此事说来话长。 天一擦黑,傲来峰上来了两个抱石童子。 他们将木桶和铁锨交到苏涉水手里,微笑告知:“涉水前辈,明日起,您要再去种树。” 苏涉水不干:“凭什么?” 他起早贪黑许多天,明明已经种够了。 抱石童子还是微微笑着:“不够的,你种的那些树,现在只剩一百一十个树坑了。” 苏涉水两眼一黑,险些西归。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将原委一一道来,恨不得一剑将房顶捅穿:“那是我千辛万苦种的树……” 整整一百一十棵,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究竟是谁……” 原息整理好被他扯歪的领子,幸灾乐祸道:“这几日被罚去傲来峰的可不止你一个,平日里你就毛毛躁躁的不招人待见,保不齐是谁看不惯你,背地里暗下黑手呢。” 苏涉水冷笑连连,他早就将能想起来的仇家都质问过一遍,最后才想起了原息。 他单手托着脸,牢牢盯住原息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真不是你?” 原息无奈,坦荡道:“我对灵山师祖起誓,这回还真不是我。我没这么下作。” 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有其他弟子上前出谋划策:“涉水师兄,你不妨去问问抱石童子,近日有没有谁未在惩罚名册,却去过傲来峰。” “我已经问过了,它说……”苏涉水话音一顿,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了……” 一圈儿人头当即凑过来,“谁?” 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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