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不芜一手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一口气,成群结队的鸟儿自她手掌飞出,密密麻麻地遮住了礼晃复杂的视线。 那些鸟儿娇小灵巧,宛似游鱼,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带着数不清的浮光。 风吹起丛不芜的额发,她向后一仰,坠落而下,等礼晃定睛去看,窗边已经空无一物。 遭此戏耍,礼晃不禁怒极反笑。 他捏住一只飞扑而来的幻鸟,半空中所有的虚光迅速下坠消散。 小如指腹的鸟在礼晃手中变成一片白纸,他瞧一眼,下颌紧绷。 “阿晃,这是什么东西?” 约枝堂劫后余生,脸上犹有残存的惧意。 白纸在礼晃的注视下化为齑粉,飘落在地。 礼晃道:“妖术。” 血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强烈的光圈在他脚下聚拢。 头顶之上,无数青瓦在剧烈地挤压碰撞。 凄厉的猫叫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窗外吹进一股森冷刺骨的阴风。 约枝堂惨白了脸。 “野心不是贪心。” 礼晃向窗边走近。 约枝堂不知他在与谁说话,直到窗外乍然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人脸,将她骇得遍体生寒。 “曹汝珍”脸上最后一点血肉也不见了,眼珠半垂下来,由一线肉丝牵引,悬挂在脸颊两边。 她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口鼻里流出污血,自喉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 礼晃周身气息冷若冰霜,“曹汝珍”好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手脚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还不肯出来?” 这里动静不小,苏涉水等人闻声赶到绣楼时,曹汝珍的躯体恰好坠落在地。 他们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本以为猫妖就此伏法,楼上却传来更为惨绝的哀叫。 其余人捡着地上喷溅的曹汝珍的血肉,苏涉水急急上楼。 “师尊……” 一只黑猫鲜血淋漓歪倒在地,礼晃不知念了什么咒,瑟瑟发抖的它避无可避,留给世间最后一声悲鸣后,成了一抔黑色的残灰。 春山安安静静,尚在鞘内,面对这只猫,礼晃无须拔剑。 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苏涉水好半天才找着了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地问礼晃:“师尊,你找到师娘了吗?” 礼晃侧身看向他,脸色晦暗难明。 “妖邪之物,人人得而诛之。” 这不是答案。 却又是答案。 苏涉水讷讷的,在他锐利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多谢师尊教诲,弟子必当铭记于心。” 房顶之上,明有河无声拍手,由衷敬佩道:“好一招杀鸡儆猴。” 他说完,又看向丛不芜:“你自求多福。” 丛不芜却是心平气和,戏看完了,就该打道回府。 脚尖轻点檐角,她道:“走了。” 明有河跟上去:“这就回去了?” 丛不芜轻轻“嗯”了一声,复添上一句:“我有要事要办。” 明有河笑意渐深,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事?” 丛不芜但笑不语。 一入灵山,明有河自觉与她分开。 丛不芜独自前往群山拱卫的宗堂,找到掌礼童子,将主母玉碟奉还。 “我要解契。” 第11章 潇潇百年挖灵。 掌礼童子见过大世面,心中讶异难当,表面也不显分毫,笑容扯得恰到好处,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此事干系重大,前辈请与江山君细谈。” “不必了。”丛不芜转身就走,“我不想看见他,他也不想看见我。” 相看两相厌,有什么好说的。 童子两手揣在身前,目送她远去。 待那道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他才身形一摇,去向项运阖禀告。 丛不芜推开门,却不见明有河。 她抬头,向屋顶张望:“阿黄?” 等许久也没等来,他大抵又是跑哪个山头上摘果子去了。 心神一松,丛不芜只觉双眼倦怠不堪,捞过一条长凳,躺在上头歇了一歇。 闭眼小憩片刻,眼中的酸疼有所缓和,丛不芜不自觉地往地上侧了一眼。 聚灵阵法的残痕,已经所剩无几。 丛不芜心弦猛动,忽的撑手坐起来。 或许,明有河根本没有回来。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快速起身。 “阿黄!” 门外清风拂来,两个半人高的垂髫童子飘在丛不芜眼前。 “不芜前辈,江山君有请。” 他们的颊侧殷红,点有一滴血大小的红点,这可不是什么童子。 分明是礼晃遣来的一缕灵气。 丛不芜扶住门框的手顿时一紧。 他回来得倒快。 无极殿内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丛不芜凝神细思,若是为解契一事,礼晃大可无须劳心请她过来。 两个人去灵山宗堂滴上两滴血,岂不方便? 正困惑不已,侧殿繁重的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了起来。 礼晃开口便道:“丛不芜,你养的好狗。” 丛不芜恍然大悟。 难怪礼晃捏着鼻子也要将她请来。 原来又是约枝堂出了事。 他兴师问罪来了。 约枝堂自怀乡城归来,便去侧殿小歇。 仙童与谢盈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可她躺下不过须臾,便没了呼吸。 惊惧之下,谢盈忙去将礼晃寻来。 约枝堂睡容恬静,面色如常,却是至今未醒。 仙童将侧殿翻个底朝天,只在床底发现一纸黄符。 那张符画法独特,一看便是出自明有河之手。 礼晃强压怒火,纡尊降贵地走到丛不芜跟前。 “你若不想死,就将他交出来。” 丛不芜:“我找不到他。” 礼晃与她相隔仅半步之遥,丛不芜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凛冽气息。 “她若不醒,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所谓关心则乱,想必便是如此。 礼晃已经是非不分,就此认定了明有河的罪名。 丛不芜坦然自若:“不会是他做的,也不会是我。江山君连这等雕虫小技都看不穿的话,灵山之主的位置,还是让与你兄长吧。” 礼晃只当她在垂死挣扎:“你将他藏在了哪里?” “这话我还要问你。” 丛不芜噙起一点冷淡的笑,凭她对礼晃的了解,这事多半是他自己的手笔。 不过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她都自觉腾出主母之位了,礼晃为何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失踪不见的明有河,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在礼晃冰冷的凝视中,丛不芜的气势丝毫未减。 她甚至冷笑一声,将礼晃的警告原样奉还,针锋相对道:“阿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礼晃:“寡廉鲜耻。” 颠倒是非一向是他的强项。 丛不芜无心与他唇枪舌剑,两人之间气息彼此萦绕,明明分外暧昧,却如针尖麦芒,在昏暗的光线中僵持不下。 “礼晃,你若执意赶尽杀绝,我不介意与你鱼死网破。” “就凭你?” 礼晃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自视甚高。” 他抬起手,又凑近一点,目光变得格外温柔,将丛不芜的碎发拨到耳后。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丛不芜拔不动脚,礼晃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脸。 这种久违的柔情,像是……终于等到故人重逢。 丛不芜却分外警惕起来。 礼晃的视线随手指下移:“今日我心血来潮,不如大发慈悲,送你回老家看看。” 金柱上的巨蟒化作一个一丈高的武人,丛不芜面色一变,却为时已晚,浑身上下如服药石,动弹不得。 礼晃捏住她的下巴将她一把推开,眸中静如无物。 “押下去。” 金身武人问:“押到哪里?” 礼晃半道身影已经踱入侧殿,厚重的垂帘遮住他的脸。 “黑水牢。” 丛不芜躺在板石铺作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上方小小的金色光圈闭合。 那是水牢禁制,方圆约十里。 丛不芜苦中作乐地想:她还能看见禁制,看来这里也并非深不见底。 周遭是耸桀石壁,布满鬼画符般的朱砂字迹。 半炷香后,丛不芜试着动了动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迈着步子,向地势稍高的地方走去。 她拖着软绵绵的脚,才移两步,足下的石板竟如塞泉顿开,吐出汩汩黑水。 不过是眨眼间,水已漫及腰间。 下一刻,污水成潭,恶臭弥天。 石壁散发出淡淡的红光,丛不芜顾不得石头上写的咒术是什么,本能地游过去,攀住一节凸起的石块,大口大口喘气。 四周已是一片汪洋,丛不芜抬起头,她离禁制处,不到三丈之距。 但那是黑水都不敢漫过的地方,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试招。 礼晃说,这样腥臭的地方,等同她的“老家”。 污秽浑浊的地方,生出污秽浑浊的她。 被黑水冲刷的感觉并不好受,水下隐隐有一股强大吸力,正直冲丛不芜而来。 她来不及多想,将匕首插进石间罅隙,好歹没被暗潮汹涌的黑水拉到潭底。 水面归于寂静,宛如一面漆黑的凶镜。 半截身|体浸在水中,很快,丛不芜冻得瑟瑟发抖。 她试着念些法咒,咬破手指在身上画符,全都无济于事。 她紧盯着水面,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深不见底的黑水中,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礼晃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像是要印证心中猜想,丛不芜的脚碰到了一条又粗又长的滑腻肉柱。 或者说,是肉柱碰了碰她。 那是一条巨蛇…… 丛不芜迅速潜入水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 浑浊的水中,她看到了一圈圈环绕起来的蛇身。 黑色的鳞片不断摩擦,它的身长无法估量。 丛不芜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它与黑水是共生共存,水的尽头在何方,它就有多长。 无数注视的目光,正紧盯着她。 巨大的蛇头近在咫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丛不芜心口一滞,直至此刻,她才想起灵山的黑水豢养了什么东西,又是以备什么样的不时之需。 挖灵…… 无极殿,仙童来报。 “君上,不芜……”他将话说一半,又生生咽回去,改口继续道,“水牢妖修灵体已碎。” 礼晃缄默,脸上情绪难明。 仙童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她已将玉碟送还,掌礼童子特来询问君上,可要解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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