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盯着那个亮着灯的热水壶,等待水沸腾冒泡的动静。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水开了。一个机械臂从上头垂下来,从柜子里 掏出一个水杯,然后把热水壶里的沸水倒入杯中。这个时候,机械臂停了一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罐糖,往里洒了几勺。 最后机械臂把这杯糖水递到我面前。 “很烫,慢点喝。”机械臂在确认我稳稳地捧住杯子把手之后,才缩了回去。 “你好会啊。”我不由地感叹。 “嗯……我妈也有痛经的毛病,一痛就想喝热的,吃甜的。”夏衍说,“我从小就看会了。” “你和爹妈生活在一起?” “嗯。” “这很少见。” “我知道。很古老很传统的一种家庭组成。”夏衍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坚持没有把我人道处理,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血脉,是他们的小孩。” “但是……这对我来说其实并不公平。我根本没办法体会有双脚的感觉,从一出生……我就和其他完整的人类不一样。老实说,看到你在野地里奔跑,骑着车的样子,哈……” “当然了,我只要这么说。我父母就会许诺我会想办法,瞧他们给我的东西,一双仿生腿,一根人造脊柱。除了拆卸起来有点麻烦、定期清理它的冗余神经信息之外,简直是完美的。” “是杰作的那种完美。”夏衍轻声说,“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也算他们的杰作的一部分。证明他们可以把一个有缺陷的人类抚养长大,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至少表面上像正常人。” 我实在插不上嘴,只能捧着杯子继续听他说。 “最后我受不了了,我说我要离开重庆!我要离开这个放眼望去都是重庆重工标志的地方!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是救赎,也是诅咒,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永远也没办法把仿生部件当做自己的一部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美好的。” “他们就……和之前我提出要求的反应一样。他们研究出了这台车,作为我的生日礼物送给了我。我可以把自己连上这台车,操控它去任何地方,只要路况允许。我就上路了。但我觉得比起旅行,我更像是在逃跑。” “我一路开,开……然后……沿途的风景都很有趣,我也见识了不少和老家完全不同的东西。只有我和车。我感觉好像好一点了,我是自由的……”
第二十八章 :流星雨 杯子里的糖水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我小口地喝着,身子觉得舒服了不少。夏衍输出了一顿,突然沉默了下来。“反正,就是这样了。”他尴尬地总结了一句,全然没有最初我所见那副拽拽的样子。 “你这话肯定没和多少人说过。”我对他说。 “当然,有什么好说的。别人都羡慕我还来不及。反正……”他又说了一个反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理解别人,就算说的一种语言,也理解不了。不如就这样误会下去,做不在意,做自己。” “那你又是为啥出来骑行?总不见得和我一样,为了逃离稀有物种:父母吧?” “我?我嘛……我其实是为了攒钱给波哥打官司。”我老实交代,“唐胖子建议的,他是九街区的大流氓,说和平台合作可以挣大钱。正好平台有个寻找昔日人类荣光的活动。我就这么这么滴……上路了。” “哈?那个波哥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不行。他要守店。……虽然他后来把店给卖了。” “……” “哎!这些不重要。我和你说啊,我觉得你会喜欢波哥的,还有张掖。他们两个可好玩了。你不是要经过新京城吗,去找他们两个,就说是我朋友。他们肯定会招待你的!” 夏衍的驾驶舱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他半躺在上面,好像这个驾驶舱的一部分。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就听得他过了好久才应声:“你的朋友啊……” 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语气里复杂的情感,肚子这儿暖和了起来之后我精神头也来了:“真的!波哥是个纹身师,少见吧?张掖是开古董店的,他背上还有个纹了一半的关公呢。……这俩算是我的家人吧,也不仅仅是朋友。” “家人。”夏衍重复了一句。 其实我对家人的概念并不太了解。通识教育里的解释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人,这当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唯二我知道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是我的基因档案上的两个名字,他们是我生物学上的父母。登记的时间则是2215年,正好是第五次迁徙的时代。我去求证过,那个时代因为人口断崖式下跌,确实有一些人选择借助科技培育后代。那个后来变成了我的受精卵就是在这一年诞生的。 但是,从那个包括了我所有遗传信息的受精卵诞生的时刻开始,一直到2250年这近四十年里,这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没有出现,也就没法确定受精卵的孵化进程。我就这样一直以一个受精卵的状态在生命培育中心的保存库里待了四十年。一直到第六次大迁徙后的人口增长计划,我才真正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非常想亲口问那两个人,为什么把我抛弃了?创造了我,又把我丢下,让我在冷冻库里待了快半个世纪。为什么?旧时代的弃婴好歹也会在包裹里留一张字条啥的,就算没有,好歹也有个包裹皮,再不济也有一张破报纸。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基因档案上的两个名字,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如果我能找到他们,我一定要问他们这个问题。这成了我有段时间里特别大的一个心魔。但后来波哥说现在都已经是2270年了,这俩人怕是早就不在了。 所以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这个世界上我认定的家人就只有波哥,还有张掖。八岁那年我从生命培育中心的后墙翻了出去,遇见了波哥和他的师父。这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转折。 糖水喝完了,杯子还热乎着。夏衍毫无生气地半躺在驾驶座上,我们都坐在黑暗里。就在这个时候,陈星宇的叫声从车外传来。 我噌地站了起来,打开车门就往下跑:“怎么了!” 陈星宇像个小孩一样在广场上手舞足蹈,见我来了也不停下:“看!快看啊!”他指向天空。 我抬头望去,夜空很清澈,乌云都已经散去。突然一颗流星划过。紧接着又是一颗,然后是两颗。更多的流星飞过天空,划过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亮。 “天琴座流星雨,春天的流星雨!”陈星宇大喊着,“下一次爆发是三十年后,天哪……我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他翻找着裤兜,似乎想要找到什么东西记录下来。 “V,打开摄像头。”我轻声说。 狮城公园四周空旷无人,我们可能是这几十公里范围内唯三的人类。如今在伫立了千年的镇海吼铁狮身边,头顶的夜空中正飞过无数流星。这是来自地外的璀璨礼物,无论地球变成了什么样,它永远如期而至。或许在几千年前也有人如此仰望,数万年前也是,而在未来或许依然会有智慧生物惊叹其美景而驻足。 它是如此短暂,又如此永恒。 V这次总算没有掉链子,最终我收获了一张以流星雨为背景的镇海吼照片。 第二天我们告别了陈星宇。他打算继续在这里驻守,在镇海吼的肚子里继续他的研究,寻找关闭潘多拉魔盒的办法。他答应我们如果实在遇到了困难,会向青岛或者泰安巡逻队求助。 “到时候我就在广场上摆个SOS,这帮人的飞机看到了肯定过来找我的嘛。”他信心十足地说,“两个地方还会抢着来,你们知道我之前有一次遇到了泰安那边的,看我在吃青岛空投的压缩食品,让我等等。结果回头给我整了一个野外烧烤套装来,还问我这待遇比那边的好吧。” 夏衍解释说这就是一生要强的山东地界。 他打算护送我到泰山南部山区,再继续北上。这条路他自己开的话不到一天就可以,但带上我这个拖油瓶,就得费老不少劲。于是接下来几天就变成了这样的模式,我俩约定了一个上午的路线,一个下午的路线。他先出发,到了约定地点等我,我骑着车慢吞吞地过去,两人一起吃个午饭,下午继续。而到了夜里,我就住在车上。我终于不用再担心露宿地点的安全问题,而夏衍似乎也感觉很快乐,他整个人都情绪不错,甚至会在做饭的时候唱歌。 我突然提出了一个这几天都盘旋在脑子里的疑问。我说你既然吃喝拉撒都在驾驶座上,那为什么在房车后面还要多一张床,一整个设施齐全的生活区? “因为我想要一个旅伴。”夏衍对我眨眨眼。
第二十九章 :南部山区 可惜我没法成为你的旅伴。我对夏衍说。 “我知道啊。”他语气明快,“世界太大了,人生又太短。能在路上一块儿走一段,就已经是最大运气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向前,谁也不去谈即将到来的分别。我已经很娴熟地学会了怎么帮他把仿生腿按上去和拆下来。这玩意其实比搭帐篷简单多了。 或许旅行就是这样的。和不同的人遇见,相约一起走一段,最后天各一方。 这天下午,我们在一条盘山路前停了下来,再往上走路就太狭窄了,夏衍的房车过不去。“看来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他笑着说。 “出了无信号区,我给你写信。”我说。 “行,那我就等着收。有了信号再读。”夏衍说,“我到了新京城就去拜访你家人,讹一顿铜炉火锅。告诉他们,你这枚小陨石正在横冲直撞地向上海湾进发。” 听说在很久以前还有全球互联网这种东西,除非是特别人迹罕至的地方,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类聚居区都能随时随地和在大洋另一头的人说话。如今只有像新京城这样人口密集的聚居地才会有完全覆盖城市的网络,到了野外就什么都不好说了。那些聚居地的城市就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孤岛,想要联系到另一个城市的人得花费很大的力气。但我选择把我们的这段对话当做美好的愿望。 我站在路口,看着夏衍的车往后倒去,然后开上了另一条路。他从车窗里伸出手臂,挥舞着。就这样一路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好了V,来点快乐的音乐。我要继续上路了。”我伸了个懒腰。 【正在为您寻找快乐的音乐……匹配中……《StayAlive》,开始播放】 【There’s a rhythm in rush these days 匆忙日子里心中有一丝旋律 Where the lights don’t move and the colors don’t fade 悄悄倾诉远方有个永昼之地 Leaves you empty with nothing but dreams 就这样把你置身于唯有梦想相伴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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