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关幼微的关系,两家本该熟络。真谈到正题,却有些冷场。 “关老爷,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想我们做哥嫂的替闽章求亲的诚意够足了吧?”宋旭章翘着二郎腿,点了根雪茄,“本来呢,按照伦理亲缘,关老爷你是我大舅哥,我弟弟求娶大舅哥的女儿算什么?再则,想进我宋家门的姑娘多不胜数,不一定非要四小姐一个。只是嘛,我弟弟喜欢,当哥哥的也不能违逆他的意思。” 他神情倨傲,像是丝毫不在意,因为自己的一番话,让在场众人脸色都难堪。 关承望眉头紧皱,尚未开口便听关幼微当先道:“旭章,你说话大大咧咧的毛病又犯了。” 宋旭章摸了摸夫人的手,嘿嘿笑:“对不住啊大哥,我说话就是这样,难听了些,没坏心思,你别介意。” 说是道歉,可眼底哪有半分歉意。旁人因着这话却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忍着。 大太太眼看关承望脸色铁青,心知他发起火来不管不顾,怕闹得不体面,便开口道:“妹妹、妹夫。婚姻大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别人瞧着我们关家面上锦绣,实则内里不过是做生意的平头百姓。如妹夫所言,宋家在政商两界声名赫赫,说是高攀不起也不为过。”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 宋旭章原本只是拿乔,想贬一贬关家。 他当年与关幼微结亲,实则是互惠互利的政治联姻,宋家拿钱,关家利用宋家人脉拓展版图,彼此没有谁高谁低,宋老爷子有本事,宋旭章却是个草包二代,关幼微在成亲之初看清他的底细,很是瞧不起他。宋旭章原是个花天酒地的人,因着不敢得罪妻子娘家,很是忍气吞声。 终于,等到时移世易,战争一起,关家断了奉天一臂,只剩上海关家大房一支苦苦支撑。而宋家投机获利,乘势崛起,弟弟宋闽章又年少有为,比之当年更加如日中天,他宋旭章怎么不扬眉吐气,把对妻子的怒火一并发泄到娘家人身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当真没有想到亲事会被拒绝。 大太太说话婉转,可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宋旭章简直不敢相信,两撇胡子气翘了,“听关太太的话,是不准备结这门亲?关老爷也是一样的意思吗?!” 关承望口气梆硬:“是,小门小户高攀不起宋家!” “好啊!”宋旭章冷笑,“幼微,你大哥派头真是大,贵府四小姐千金一样的人物,是我弟弟配不上!闽章,你痴心错付,咱们走!” 他起身作势要走,却被人拦下。 “大哥,别着急,先坐下。”一直没说话的宋闽章笑了笑,和颜悦色道,“二位长辈,我有点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叫你们不放心蕴珠嫁给我?” “我嫂嫂是关家出来的,咱们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不用拿什么高攀不起的理由搪塞,只管说正经的就是。”宋闽章眼神越过众人看向关蕴珠,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有条件,尽管开,钱、权、人脉、只要我能做的,必然奉上,叫你们满意。” 人群里,关蕴珠感受到了落在脸上的目光。 小半年来,她欲擒故纵的手段果然有成效,对付宋闽章这种看似和善、实则傲慢的人,就要像训狼狗一样用肉吊着。他就喜欢难啃的骨头,越吃不到,就越惦记,只要没有更香的肉吸引他,她就能一直循循善诱,直到获得今日的结果。 可是,今天的场面却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完美。 宋闽章眼神火辣,关蕴珠却低着头,佯装没有看见。 “你要死啊!平时惯会说话,这下怎么锯嘴葫芦?”二姨太压低声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不吱声,婚事真黄了!” “急什么?我要是出头,他家以为我上赶着。”关蕴珠淡漠起身,佯装去餐厅拿水。 听她有主意,二姨太安下心来,只是仍然紧张局势的变化,嘟囔抱怨,“阿弥陀佛,敢情太太不是嫁自己亲生女儿,这么好的亲事说不要就不要。” 早就不耐烦,独自坐到餐厅里的蕴青恰好听见,冷漠瞥了一眼,二姨太立刻噤声。 她低头看报纸,耳朵却没落下客厅的交谈。 面前放下一杯水,是关蕴珠坐到了身边,也拿起报纸看。 蕴青头也不抬:“你想好了?真要嫁?宋闽章是披着羊皮的狼,你挑来挑去就要个这样的?” 关蕴珠笑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另一边客厅里,宋闽章一番话直接让场面更加凝重。 他看似爽快,实则是用更尖锐的方式,让结亲变了性质。意思很明显:当年宋旭章和关幼微结亲还可以说各取所需,今时今日,你关家还敢装腔作势,无非是想把女儿卖个高价。 关承望脸色涨红,被大太太按住才没有发怒。 宋旭章回过味儿来,通体舒畅,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关家现在得罪不起宋家。便是明面吃了亏,你又能怎么样?于是越发快慰:“不就是提条件?有什么开不了口的。我弟弟如今是调查科二把手,用老话说就是钦差大臣,各部受他监管,卖个人情还不是说句话的事儿。要么说啊,人还是要有时运,当年你们老爷子顽固,从晚清那 会儿到现在都是这样,不肯站队,不肯变通。赚再多的钱又如何,没有大树怎么乘凉?幼微,你说是不是?” 关幼微脸色青红交加,她是老爷子最受宠爱的小女儿,风光多年,一朝嫁错人,娘家失势,就只能生生忍下去。关家小辈们同样如此,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小姐,哪里这般屈辱过? 关靖淇拳头捏得死紧,拧着眉想说话,就看见关靖渝对他摇头:“三哥,别冲动。” 当年在罗斯家的舞会上,他热血上头就敢把日本人揍一顿,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即便坐在自己家里,受制于人,便只能忍气吞声。 空气似乎陷入凝滞,倏然,有人缓缓开口道:“要说变通,关家不如宋家。” 宋闽章对面,沉默许久的关靖澜抬起头,直视对方。 宋旭章犹自洋洋得意,宋闽章却像发现了真正的对手,眼底饶有兴味。 “久闻关大少爷盛名,总算等到你发话了,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有个人尽皆知的道理。”关靖澜淡淡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宋家今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焉知明天是个什么情形?这门亲事,我们的确攀不上,也不敢攀。” 他嘴上说着“不敢”,可眼底的神情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宋闽章制止宋旭章无谓的反驳,只是笑道:“我以为这样的话,是那样混不出头不服气的人才说着安慰自己的,怎么关少爷也信庸人之言?还是说,你嘴上说不配,实则是瞧不起我宋某?” “哪敢瞧不起您呢?” 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 第48章 宋闽章只见一个穿着白裙的明艳少女迎面走来,看面容与关靖澜有几分相似,都是鼻梁挺直,眼窝深邃,放在男人脸上是英气,在女子脸上则是直观的美貌。 他依稀记得,这是那场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傧相,关蕴珠的妹妹,关家六小姐。 蕴青并不在意他的目光,缓步走来,说道:“两位宋先生,我是个姑娘家,直性子惯了,有话想说,您不会怪我吧?” 宋旭章:“长辈说话,你小孩子插什么嘴?” 宋闽章眉头微皱,瞥了哥哥一眼,又看向蕴青,笑道:“但说无妨。小姐方才说没有瞧不起我,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先生,您可真是明知故问。”蕴青走过来的一瞬间,和关靖澜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示意,她便没有了顾忌,高扬着嗓子,搬出刁蛮的架势道,“实不相瞒,我在外事科工作,你这副样子骗骗我家里人就算了,想骗我就免了吧。外面谁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宋副科长手底下沾了多少人命?我们哪里敢瞧不起你,怕得打哆嗦还来不及。” 一瞬间,气氛落入冰点。 宋闽章笑容渐渐消失,环视一周,沉吟不语。 关家众人神色各异。 实际上,再怎么消息闭塞的家庭,都知道近些年风声鹤唳的形势,刻意不提,是因为忌讳。 自从北伐军内部分裂以来,“剿共”风波不断,直到国民政府成立的当下,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当初成立的所谓“党务调查科”,名义上是以党政统领全局,实则是为“清党计划”做铺垫。短短数年,不知多少共产党惨死其手。生活在局势最为紧张的上海,说是“谈共色变”也不为过。 宋闽章身份特殊,二姨太目光短浅不知这些,关承望和大太太却再明白不过,这的确是关家不愿结亲的缘由。可是,谁也不敢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没想到被蕴青一语道破,还说得如此肆无忌惮。 宋闽章眸光冷凝,盯着蕴青好一会儿,忽然笑道:“六小姐快人快语,但是我要为自己辩一两句。我手上沾血只因奉命行事,党内不安,如何抵御外敌?你怕我,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在同情**?” “还有……”他缓缓道,“政治上的事,你一个千金小姐怎么懂?你说这话,究竟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家中长辈的意思?” 蕴青:“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你要是想给我扣上同情**的帽子,随你便,反正你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我家不敢跟你们结亲,不也是怕这些?你好好一个明白人,非要我说破。说明白了,你又不高兴,这么难伺候,刚刚为什么同意我开口?” 她说话连珠炮似的,直怼得人没法张口。 宋闽章眼底的不悦反而渐渐散了,“六小姐性子当真率性可爱,你说你在外事科工作?那可不是清闲衙门,怎么想到那里去的?” “怎么?宋先生职业病犯了,还是疑心我是**?”蕴青冷哼道,“我家比不上你们人脉深广,可到底认识几个人,给我谋个体面的差事还不算费劲。你不信,只管去查。” “你刚还说我惯会扣帽子,就不怕我故意冤枉你?”宋闽章笑眯眯,又恢复了以往温和的假面。 “你要娶我四姐,还敢冤我?我要沾上共字,你即便是个官也得脱层皮,我怕什么?!”蕴青毫不客气呛声,“宋先生,说句不中听的,你想娶,我们家不一定想嫁。你如今手握生杀大权,我们不敢得罪你,只好窝窝囊囊说话。可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今日上了你的船,万一要是哪天翻了,还怎么活命?与其如此,不如不靠你。” 一番话辛辣又大胆,可偏偏就把关家人的顾虑讲得清清楚楚。宋旭章倒是想发作,可却被宋闽章拦着。 宋闽章看向关蕴珠,其实他知道,这时只要问她本人一句嫁不嫁,事情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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