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身后不知何时落了个人影,半跪在地,规规矩矩道:“宫主,地下城来了外人。” “几个。” “两个。” ……两个? 徐名晟垂下眼帘。 高楼之下灯火繁华,宛如无数朵在夜间绽开的礼花,热闹的街景映在漆黑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僵硬。 那就不是狴犴宫的人。 “谁带来的?” 侍卫:“宫主圣明,是同光宗弟子尘卿带进来的。” 徐名晟笑了。 他理了理袖子,站起转身,他的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阁间门,门后觥筹交错,灯烛投射人影,席间谈笑正欢。 他的手放在门上,“不用管他们,看紧地下城。” 侍卫垂头:“是。” 没听到回声,侍卫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只余透过阁间的烛火和笑声,洪流一样飞上夜空,席卷整个城市。 - 昨天没赶上巧,从柏府出来的时候已经休坛了。今晨在陈师兄的强烈建议下,房璃不情不愿地早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呵欠匿在人群中进了主城。 人还真多。 经坛底下已是人头攒动。 房璃鲜少见这样盛大的集会场面,困顿的疲眼顿时被一扫而空,像个刚出生的幼鸟一样,左右不住好奇打量。 忽而。 从头顶落下一道沉厚有力的钟声,紧贴着头皮震动,房璃的脑袋一阵阵发麻,余波褪去后,方才还嘈杂的广场,已经是落针可闻。 所有人齐齐仰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或憧憬或崇敬,专注地望向高台之上的身影。 白日高悬,身影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再细看,仙风道骨,骨干遒劲,枯瘦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道袍底下,宛若一棵古树。 是千篇一律的道长形象。有些无聊,房璃的兴致一下矮了,碍于陈师兄在旁边,她还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模样,仰着脖子去看。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陈师兄在耳朵边轻声介绍。 房璃没听清:“鞋楦子?”有个性的名字。 凡有名者,要么出自名门,要么本事通天。房璃细数一遍通天域大小门派,并未听过鞋楦子这号人物,便知他应该是闲云野鹤散修一介,属于后者。 但见鞋楦子道长周身云雾缭绕,眉目金刚,仿似九天神明下凡,一开口,声音悠扬,又如乐音远荡:“圣君曰:三气共一,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 房璃:“?” 她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 房璃:“……” 哈? 这不就是修炼最基础的太平心经? 她之前在宗门内因为偷鱼被罚抄了无数遍心经,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很想笑,但是连忙憋住,心道普陈吹上天的讲经大师,莫不也是照本宣科只会背书?房璃悄悄环顾四周,这不顾还好,一顾她就发现,这样拙劣的装神弄鬼,竟然真的能骗到人。 至少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如痴如醉。 包括身旁这位元婴期的大师兄,还有附近零零散散的同光宗弟子,更有甚者热泪盈眶,再转一圈,有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通灵,周身灵气鼓涨,隐隐有破境之势! 房璃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她想过自己或许不通修行之道,却没想到如此不通,全场就她一个跟个文盲一样伫立在感动的人群中,鸡立鹤群,饶是早已洗脑自己接受这一点的房璃,此刻也不禁微微惭愧起来。 正惭愧着,忽然眼神一瞥,落到不远处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上。 ——东南二月份,加上修士本就有灵力蔽体,他只披了一件单调的灰蓝色袍子,素冠黑发,穿的泯然众人,一身凌冽气质却扎眼得很。 饶是房璃再不想记得,也像耗子见了猫,心神为之一振—— 那张脸,和金蟾镇的人傀一模一样。 可有可无的惭愧顿时烟消云散。 另一种奇异的兴致涌了上来,旁的不说,离开金蟾镇以后,她还是相当思念那只指东不打西的人傀的。 尽管与真正的徐道长的接触不过三言两语。 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满心感激地聆听着高台之上的妙语,竟无人注意到踱步的徐名晟。 这不对劲。 房璃脑子还想着,脚已经动了,拨开人群悄悄跟了上去。 一向看她看得紧的陈师兄也全然没有阻拦,兀自沉浸在太平经一板一眼的经文里,如入无人之境。 徐名晟走的方向看不出目的,半天才发现,他绕了经台好大一圈,直接来到了背面。 背面有一棵五六人抱的榕树,遮云盖日,拂荒城的士兵顶盔掼甲在莲台周围把守,他目不斜视从那些人面前走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转身消失在榕树拐角。 房璃借着人群的掩映跟在背后,对这番举动不置可否。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学着徐名晟的模样,大摇大摆从士兵面前走过。 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没走几步,那些士兵的目光就像冷箭,冷不丁射过来,扎的她无处遁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带这么针对的吧! “你。” 房璃装傻,只当没听见。 “你!” 士兵疾步赶来。 殊不知房璃这人追不得,一追,脑子反应过来以前腿就开始跑;一跑,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房璃越走越快,最后倒腾两条长腿,扑啦啦跑了起来。 朝着榕树的方向,往书塔底下跑去。 奇异的是,莲台周围尚且有人把守,书塔附近却空无一人,她毫无阻碍地跨进门,内部的景色顿时填满视野—— 没来得及欣赏,胳膊上忽然多了一只手,下一秒,她被用力扯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别动。” 房璃:“……” 她自然不信这位徐道长会在这种场合跟她无缘无故上演才子佳人偶遇拉扯的戏码。 但把戏是要做足的,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落难女子。 “道长?!”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房璃一只手局促地抵在徐名晟的腰间,趁机胡乱摸了两把,然后抬脸,透明的叆叇印在脆弱的肌肤上,如水瞳孔中掩不住惊慌失措:“你这是……” 叆叇是同光宗宗主给房璃的灵器,可助她这肉眼凡胎至少看得见魔气。 除此之外,还可以顺带改变瞳孔的颜色。所以从徐名晟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第一次不透过人傀的眼睛近距离观察,眼前女子的瞳孔有如水玉般的漆黑,盛满了虚伪的慌张。 摁在她背上的手蓦地用了些力,徐名晟对外从来都是温和平淡的,唯有此刻,那股冷冰冰的威压毫不掩饰的压将下来,几乎能感受到胸腔震动:“如果不想被抓走,就安静些,别乱动。” “……” 房璃含泪闭嘴。 书塔仅开放第一层,眼下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外面的经坛,只有少数人沉浸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墙壁上点满无烟烛灯,整个塔室光明如火,古朴的纸卷气息混着烛油燃烧的味道。 士兵们后脚冲进来,脸上挂着冷鸷的阴霾,一架一架地开始搜。 -
第19章 这种集体的沉默的杀意,房璃太熟悉了,隔着三条街都能嗅到。 从菁国出来之后的那段逃亡生涯,她曾无数次直面这样的杀机,又无数次死里逃生,跟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只有她走到了最后。 房璃不知道世人对她的评价是怎样的,如果有,想必不会好到哪去。死了的人功成千古,活着的人一塌糊涂。 书塔里落针可闻。 游走在书架间的士兵宛若幽鬼,无声无息地快速穿梭,忽然空气刺破,数柄大刀反射刺目的光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齐齐对准了书架内侧的人! “何人在此?!”士兵厉声,墙上烛火倾动。 光影摇曳,那人背对着危险的刀锋缓缓转身,穿的衣服着实眼熟,士兵还没来得及想起,就被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徐大人?” 他们惊愕一刹,纷纷收刀,“得罪了,我等在追人,大人可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因为这一句“东西”,躺在书架底下的房璃无声地撇了下嘴。 她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耳朵分毫不差地吸纳外面的声音。 眼下只能期待狴犴宫的身份好用。也不知这徐道长是什么职位,够不够这些士兵听他的? 这样想着,房璃很快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没有。” 徐名晟答,手上的经书始终打开着,手指自然搭在书角,显然是正沉浸。 他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火光点映其上,无端生出些凉意,转瞬即逝。 从头到脚都写着一行大字:问完没?打扰我看书了。 士兵心里一滞,不再多嘴,挥手告退。 房璃眼睛一闭,该死的狴犴宫,这身份何止是好用! 等兵甲的声音渐渐远去,徐名晟合上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垂目,眸光落在脚边。 躲起来的时候会屏住呼吸。 徐名晟能够听见潜伏在同光宗外所有刺客杀手的呼吸,却听不见她的。 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能憋多久? 这个实验没能进行,因为房璃听着兵甲的声音远去,立刻就伸出只手,精准地拍了拍徐名晟的裤腿。 “……” “徐道长。”下一秒,那张沾了些尘灰的脸挪了出来,与沉默的徐道长一上一下地对视。 叆叇上落了些灰,看不大清楚了,脑后瘫着一整条银链,整个人看上去蠢里蠢气,但房璃好似完全没意识到,坚持不懈地嘚啵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下面有东西,看着像字。” 她没法指,只能用眼神示意,然而徐名晟人高马大,更没法像房璃一样钻进狭窄的书架底下,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眼珠子乱动。 房璃在他无言的寂然中恍然大悟。 手脚并用扶着叆叇爬出来,毫无预警地捉住徐名晟的手,没等对方反应,纤细的手指已经落下,在掌心划动。 徐名晟常年用剑,手掌磨出了许多厚茧,房璃的手指在上面如同隔靴搔挠,微微的痒意沿着血管蔓延。 他看着那根灵活移动的十指,半晌道: “俾河文字。” “嗯?”房璃装的一手好傻,清澈无比地抬起头,恍然大悟:“这就是俾河字!” 她憨然一笑:“我只听过,会说一点,这字嘛,还是第一次见。” “……” 俾河,一个已经消失的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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