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板很熟悉这套路,总没叫淮越吃亏。”黛玉摇摇头,这一段时间,他们相聚总是近傍晚时候。此时用过晚饭,黛玉散下的垂发随着她的动作飘落下肩头。 没有吃亏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窗外的风隐隐约约生长,驱赶牛羊一样驱赶来更厚重的云层,屋里也镀到青黑,天空看起来将要下雪。 但淮越百年没下过雪,林言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在北阆。 北阆...... 面前的那只蜡烛变得越来越细,红蜡褪去作木褐,跳动的火苗也缩小了,变作一点点的橙红——飘出一条烟丝,有一只沧桑有力的手正持着它,似乎要举到他跟前来...... 林言没有动,可他的手却真实落下温度。细腻的温和不同于刀子样的风割雪打,也没有燃长又折落的香灰掉在手背。 “你在想北阆,还是在想方将军呢?” “姐姐......”林言垂下眼睛,看着正覆在自己掌心的手——中间三指落在掌心,小指曲在他的手指间,看不到的木枝隐在手背下——林言悄悄抬一下腕子,不愿在无知觉地时候压了她的指肚。 他认真看着黛玉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再抬头时带着一点疑惑。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他的唇角扬起,眼底的乌青隐约地消散些。 这可真的是个解不开的谜团,他在外面的时候,可是许多人都说他‘难猜’呢。 可这样的疑惑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无声地张扬着他们有多么熟悉,多么亲密。 “拿这话问我,是想听什么‘心有灵犀’,‘心意相通’的好字眼呢?”黛玉伸出另一只手,想戳戳他的脑门。但临到脸颊又变换位置,转而去抚摸他眼底熬出来的痕迹:“你说吧,我现学了说给你听。” “就不能叫我得意一会么——” “要真得意,我自然叫你得意,乐得看你得意。”黛玉还摸着他的眼尾,指肚扫过眉毛,又落到他的鬓发里去:“只这显然是个心事,我可不乐意叫这样的烦心事时时绊着你。” 她说到此,又顿一顿:“早早了结,修心也是世间一理。” “我只是在想,方将军知不知道那件事。”这一次,林言沉默的时间比往常更久。他仍握着黛玉的手,只是垂眸看去的时候,不会再幻想到北阆祭祀阵亡将士的香。他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眼睛望着黛玉,跳动的火苗波动开他眼底的水色:“我离开北阆的时候,他跟我说‘无愧于心’。” 如果他真的无愧于心,那么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追随的君主如何把镇守多年的北阆做了可以利用的弃子。不知道他麾下的将士,他守护的百姓,原本的牺牲本都不必发生。他最大的愧悔便是战败,一切的悲愤都在牢狱中对着墙面说清。 可他......他来到淮越时,与林言见过的那一次,他实在苍老得太迅速。 甚至在林言离京时,他都还与北阆的老将军相差无几。 他没有和秦将军一起到阵前,林言因此确信他仍听命于太上皇,留在一城池以外的地方按兵不动——可如果方将军知道,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 他认同太上皇的‘道’吗?他也认为,为了那个‘海晏河清’,一切牺牲都可以原谅? 林言不知道,他是被母亲抱着从灾民里走出来的,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一场洪水。 外面彻底暗下去,院子里的小丫头不畏寒,还乐得玩凝儿带来的兔子灯。她们的嬉笑模模糊糊传进来,凝儿在说‘下雪’,另一个说‘从爷爷那时候就没见过雪了’。 黛玉安静地听着林言的絮语,他从小拜斐自山为师,说话做事都带着那严苛固执的老先生的影子。这样没有章程的语序实在难见,她听着,觉得自己的心恍惚变成隔夜的雪,按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冰裂声。 只是还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温热,雪渐渐化去,一颗心又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无论他怎么想,在这时都来了南地。”黛玉和林言一起望着桌上的灯烛,鸽子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挨着黛玉的手腕睡熟:“就像窦先生。” 就像那个在他们最凄惶的时候出现的师兄,他几次把林言算计进太上皇的谋划,却也在一些时候极力要把他护住。阴晴反复,说不清他心中哪一个份量更重。着实伤了心,却也着实气恼不到极致。 又比如这时......比如鸽子曾在何处悠游,又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黛玉的手动一下,鸽子醒来,发出不满的咕咕声。黛玉于是又拿帕子给它做巢,叫这‘大功臣’安稳睡下,才继续与林言说。 “只好说人人都是凡夫俗子,千般可怜,万般无奈,轮不到局外人评说心思了。” 是非对错无需他人论,只是午夜梦回,最严苛的判官却是自己的心。 一个北阆在前,方将军离开镇守几十年的‘故土’。而今换到南地,一州之隔就是窦止哀的家乡淮越。 “这总是于我们有利。”外面的嬉笑渐消,林言的声音却加了笑:“我们总是不愿战火烧到自家的,如今得了新的消息,实在是雪中送炭。” 黛玉还看着他,听他笑,自己的眉眼也松下来。她自个也在笑,声音里难得带一点狡黠。 “再有便是......好生犒劳柳公子的友人了。”
第185章 指尖处残血未净 滚沸的锅子里煮着红白肉,一个兼一个油泡子叠上去,破了,肉味便顺着迸溅的汁水溢出。 秦向涛听到身后的人吸气,那短促的一声也掺杂这愉悦的期待——等着今晚的庆功。 这是他所参与的第一场完整的胜仗,只是前面跟在大哥身后,后面混在军伍中,斩杀的敌人并不比最普通的兵卒更多。 ——这不 是他期待的情形,不是他期待的战场,更不是他期待的‘英雄’。 他听兵士议论说他们那里的人会念咒下巫,当时嗤之以鼻,这时却疑心所言非假。秦向涛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连带习武生出的茧子都被洗泡得像是锅里煮的白肉。他伸开五指,见不到记忆中的粘稠,觉得是那血早已狡猾地攥紧他的皮肉,这会正在皮下某处鼓动。 大哥叫他的心别想岔了路,那时候他可能问了念咒的事?没容得秦向涛仔细回想,另一边又传来一阵欢呼。 “淮越州牧闻听此战告捷,特意嘱咐人送了东西......” 秦向涛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只觉得陌生,他抬起头朝那边张望,却也因此错过了身侧一个高鼻子千户略微改变的神情。 又有一人拍他的肩膀,两个影子压在秦向涛自己的影子上,秦向涛知道是他的父亲和大哥。 淮越与南城间隔并不遥远,一同犒赏也是两地的默契。林言派人送东西的举动并不突兀,但因为他自己的身份,秦家父子三人总怀着不一样的意思。秦向涛跟着父兄,看着当地长官跟着淮越的特使,听着那特使满口官话,却好像又觉到手上裹满粘稠的血腥。 “......仰赖诸将士戮力同心,荡平贼寇,保境安民。今此薄物,不敢屈说敬意,略表寸心......” 特使的嘴像是拿面团捏的,撕开、压合、撕开、压合,只是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他嘴里黑漆漆的,看不见牙齿,眯眼笑的样子不似一个活物。 风吹在擂鼓上,无形的锤敲出‘咚’的一声。秦向涛的眼前忽然亮起,原本形容模糊的特使分明面容慈和——甚至掺杂点慈悲的意思——秦向涛听到他说此地将士也有出身淮越,正许诺府衙中定会好生安置他们的亲人。 有人动容,有人动怒。父亲脸上满是感激,但秦向涛瞧得出他心中窝火。 长风还在咚咚击鼓,无战事的时候也平地起一番士气。淮越长官这一番话在兵卒们听来没什么空架子,在淮越出身的兵卒那里更是切切实实的好意。他们自己也收到家中来信,知道自新州牧来到,自家生活也好过许多。甚至他们姊妹妻女中也有投了夫人的学塾,顺着开商道的东风得了一番丰收。 于是他们更加热闹地谈论起来,谈论淮越的变化,谈起那位年轻的长官,谈起他送来的东西将为今晚的庆功作怎样的妆点。 “礼单尽在此,也请大人使人亲往过目。”特使笑呵呵看着兵卒欢喜,言语间滴水不漏,没给留下一点可以做文章的把柄:“如今敌寇仍在,万事万物都需谨慎,入口之物更是要千万当心。因此请大人、将军不吝啬人手,确保无恙,下官也算不辱使命。” “劳大人多心,只是路途辛苦来此,自古又有一同劳军的惯例。此次再加检验,岂不是自家人怀疑自家人?”长官笑着,看去实在是豪爽大气的性子,叫人生不出多余的猜忌。 可特使也是笑,他眯起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只有漆黑,再出口的显然是此时不在场的那个人的意思。 “大人还是多加检验为好,若有差池,你我又如何担得起干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仔细着没有搅扰其余士兵庆祝胜利的喜意。长官和秦将军绷着脸指出两三个人跟着淮越的人去清点物什——一个长脸的从秦向涛面前过经过,紧接着又是一个高鼻子和一个宽脸颊。 这特使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从营地到营帐,每一句都有始有终,没有一点把柄可以下手。当地的长官也气闷,好不容易到了主帅营帐,愣是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小话。而秦将军还因为那‘威胁’暗自恼火,心底深处也有不知他预备如何的忧虑。至于他的儿子,秦向涛满眼都是那个淮越来的特使,可特使正撩开门帘向外张望,一番暗流涌动的口舌交锋之后,特使看着外围的兵卒却没了笑容。 他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会站在身边的是谁,只是喃喃地念着,端正和善的脸上笼罩着愁。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怎么能够打仗呢......” 咚—— 风停了,不知是哪里来得擂鼓声。 “是啊,怎么能打仗呢......”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处,沉甸甸的,手指扣住他的锁骨。秦向涛听见大哥吩咐他也去监督清点淮越之物,他没有辩驳,恭敬应是后便出了主帅营帐。外面的兵卒仍在庆祝,为打了胜仗高兴,为打了胜仗后还活下来的人高兴——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 特使的声音被兵卒的欢呼托举起来,比笑声更大,比寒风更冷。秦向涛独自一人往前走,他攥紧拳头,想着他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在京城。 手上猛地一痛,秦向涛又一次抬起手。他原本以为一定洗净了的手原来还残存着血,隐藏在他的指甲缝里,不知怎么逃脱的。 这些日子,他就是用这样的手吃、喝、睡的? 肚腹中翻山倒海,秦向涛绷着脸继续朝前走。可他好像已经吃到了过分腻人的肥肉,喉咙里的东西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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