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从月缺到月圆。 有声音在念‘慈母倚门望’,王妃知道那不是鸟的声音。她的言儿已经回来,那些鹦鹉也随之退化了人给的声音,只专心自己的鸟鸣。 她知道那个声音是谁,但王妃没动,只听着婢女道:“王妃昨日累得很了,这会一时还歇不过气。” “母亲怎样?是出了什么事?”那声音还急切,浑不觉自己就是病根之一。他或许还盼着,盼着王妃是为了给他奔走,由此落下疾病。 眼睛掩在纱底下,细密的花样模糊眼睛,叫她空看许多年的怨憎不分明。 淮安王这会不在,即便他在也左右不了政局。王妃不曾将门外那个视为子 嗣,但却还怀着养育二十年的通灵。 歇不过气,是这样......王妃想着婢女方才的话,不自觉点一下脑袋:面见太上皇,实在是一件耗费心神动事...... 王妃得了保证,她不怕太上皇动林言性命。但她怕前世子怀着恶心,存了不留后路的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要同归于尽。 前罪已罚?真的这般笃定罚净? 王妃坐起身,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又将纱绢按着最开始的纹路折叠整齐。 ——她手里还有前世子泯灭人伦的证据。 门外的人仍不厌烦地叫鹦鹉说话,花羽的鸟儿做了哑巴,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尾尖融进天空浓云,再降下时,黑褐的枯枝宛如一段工笔。 从脚下的宫道朝前走,有一棵太上皇登基那年忽然活泛起来的老树。见着这棵树,便知已经离太上皇的寝宫很近——他禅位后将寝宫移居在此,是为清净,也因为老树复生实在吉利。 而今冬日,这棵树也与世间种种一样干瘪,似乎迎来早该得到的死寂。 这真是不吉利的念头—— 傅行清的影子在横枝下掠过,他走得不快,一来宫道疾行不合规矩,二来他自己也已经老去。当朝臣子觐见上代君王总存下嫌疑,但看如今今上的情况,他反倒得了喘息的时机。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君不惜臣,臣不敬君,父不怜子,子不慕父。 袍角有刹那停顿,傅行清看着依旧看过无数次的冬日宫道,默然这原本不是一开始的愿景。 他们总都老去,胜者不外乎时间光阴。 太上皇的日子比枯枝热闹些。 他对文人字画从没什么偏爱,傅行清进去时,却正见太上皇面朝半面山川。他叩拜问安,字还没说完,就被太上皇招呼着过去。 “子厚,你来。”他指着那副画卷,笑道:“你猜这是谁进献?” 傅行清思量着猜测几个名姓,太上皇每一个都摇头,直到这多年的老臣露出些无奈,才洋洋笑着说出答案。 “淮安王府。” “王妃?”傅行清却把这个猜出来。 “看来你早在你儿子那里听说了。”太上皇吩咐人赐座上茶,半副光镀在脸上,恍惚间又叫傅行清看到当年甘心追随的明主。 他沉默一刹,恭敬道:“王妃......是为了前世子来?” “你也叫前世子,是不是?”太上皇捻一颗棋子,他没有邀请傅行清一起,只一下一下敲打棋盘:“她是为了杀沈朝晖来的。” 傅行清的眼睛上的褶皮登时展开。 “你也惊讶?”太上皇笑呵呵道:“我跟她说:我上了年纪,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她周旋。她若是想保下她的儿子,就不要让我自己猜。” 他不等傅行清回应,又道:“她竟不藏私,不怕王府难堪,也不怕朕给现在的世子留下隐患。” “人总是会变,上了年纪,也容易心软。” “何必借他人来讽朕?”太上皇的胡子一摆一摆,瘦薄的胸膛看不出当年领兵的姿态。可他当年确实怀着一腔豪情收拢人才无数,许多年又许多年,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割舍不开。 人心易变,到老时忏悔,未免傲慢。可傅行清自觉没资格支吾,他也是老了老了,忠心耿耿许多年,至今还不如一个晚辈后生看得开。 在几十年间把朝堂派系搅得这样乱,只怕还有个烂摊子给后人收验。 “只是确实,人心易变。淮安王妃前年为了把世子位置给小儿子,心心念念的长子也割舍得开——不过朕也没道理在这边数落,朕是和各个儿子都结下仇怨。”夹在手中的那枚棋子掉在棋盘之外,被光点亮的黑棋在暗色桌几上也显眼。太上皇定定注视着那颗棋子良久,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了额外给你一封遗诏。你晓得朕的错,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拿出来。” 他看着自己多年的老臣,面色半明半暗,方才精神矍铄,这会却竟隐约透出枯败。 “君臣皆可换,唯这江山还是万万年。”他看着傅行清,勉强又提起笑来,声音似叹:“南边还在打仗,他治的淮越反还像个桃源。” 这话不假。 南地消息频来,淮越的新闻也跟着传扬开。那里的变化比林言预想得还要惹眼,这半年的政绩经行商学子传扬,眼看就评出今年第一个‘上上’来。 满眼繁华,前程光荣。这一位年轻大人的将来一眼可见,只一句位高权重不足以形容。 而在这一片赞誉中,沈朝晖的上奏就显得尤其突兀。 他的用心值得怀疑,都晓得王府换子是怎样一桩丑事。而沈朝晖自己约莫也晓得,反口认下自己心怀不忿,刻意搜罗,由此找出许多罪证。 罪证! 私通边将,不服君上。太上皇势大,但他终究已经禅位,体弱多病的那个就是唯一正统。 边将姓方,曾在北阆,细数在当年便双双获罪,蒙受皇恩却还在此时不改本性。 沈朝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顾父亲的脸色,只愿在朝堂众目之下给林言定一个谋反的死罪。 林言的罪状,他来奏报。大义灭亲,功过相抵。即便淮安王府从今往后彻底编在外层,于被废的前世子也没有太多妨碍。 一片缄默中,皇帝一脉的臣子跃跃欲试,可这时却有另一道声音传来—— “臣傅正,有本启奏。”
第197章 且回京棋盘之外 去时仍在夏景,归来时已近春来。往京城的路比淮越更冷,沿途树木似撑屋的梁柱,求稳而不要支天高悬。 但心里预存的前路却与此截然相反。 山陵崩,却如窦止哀所说,只堪堪捱过新年。 车帘边隙的光一级一级叠过来,怀中人挪动一下,林言低头,原本虚虚抬着的手挪动位置,把变换位置的太阳光遮掩。 “我们到哪里了?” “眼见就能进京。” 林言张开手臂,黛玉起身。长久在车厢难免酸麻,这会手臂失力,不得不倚靠回原处。林言仍环着黛玉,又拿手垫在脸边,省得她撞到颠荡的车厢上面。 “幸好早做了准备,这会急召,淮越也没什么麻烦。”黛玉声音很轻,一声声都是掩不住的疲倦。 “只是路上辛苦......”林言原想说该他疾行回京,叫黛玉在后面暂歇暂缓。可先不论独留黛玉他心中不安,只看黛玉脾性,就绝不会愿意他单打独斗。 外面沿途有隐约的声音,谈的是开春时的农耕。 今上已然死去。 外面的声音未断,时兴的纱绢花样也漏在耳中。 太上皇却竟还早一个时辰。 小孩子已经在玩闹间笑出来了。 掌心触到一点温度,林言回神。 天公实在谱写太荒唐的命数,二龙相争空留皇座从来是亡国前兆。可换一视角来看,却也不过是时间死了两个人罢了。 仅此而已,不过如此。 傅行清在信里告诉林言:太上皇是在梦中长逝,太医说是因为当年北阆留下的隐疾。 只是暗自猜测,大约还是太上皇稍胜一筹,因为现今朝中拿出的遗诏是立四皇子为君——虽说南地秦将军也搬出三皇子继位的诏书。 有另外的大人争论,说四皇子年幼,绝无被立为储君的可能。另有几只队伍打出‘君有危’的旗帜,以秦将军的为主骨。 林言这样想着,不自觉抚摸放在身侧的长匣。那里面也放着一封圣旨,搬出去兴许就能把另一派彻底抹除。 傅大人急召他回京,或许也有一部分缘由是为了这封诏书。 可即便动用又怎样?这般争斗,前朝新代也不会有新奇讲究。 为了四皇子,这时候正好把遗诏拿出。待到那时朝中自然有适当的罪证配合,可若是边疆的秦将军知道...... 林言握着黛玉的手,扣在匣子上的指骨泛着僵白。 ——若是秦将军晓得三皇子有恙,他又怎么肯护佑边境? 尤其眼见开春,又到了南地蛮族虎视眈眈的时候。 “那封圣旨不能动。” 这声音是从另一侧传来,林言垂头,半角微光点亮黛玉的瞳孔。她没有看向林言,只定定望着前路。车帘垂落,又变作瑟瑟竹林,昂首挺胸,在圆月下对着寒云。 天彻底黑沉下去,浓云未散,层层堆叠,京城高楼都融散在这夜色里。北风卷起尘土,把最后痴缠在枯枝上的叶子截留,似剜下一块血肉。那已经落尽叶子的树影萧索,无论在王府还是深宫,都是一应的干瘪,作了梦里纠缠的鬼物。 林言甚至来不及更衣沐浴,如今皇宫甚至没有‘接受觐见’的新君。 “九岁?” “三皇子年岁也只跟昭昀似的。”王妃留黛玉在房里,对外只说这是她们娘俩的事。如今淮安王府更是静寂,不止因为林言回归,也因为另外一人的死去。 “可惜。”王妃笑着,怀里的猫咪咕噜噜抓咬着她的腰系。 “您说二公子?” “太上皇临终帮我做了件好事。”王妃一迭声叫黛玉垫补肚子,念叨淮越遥远,这样赶来只怕几天都歇不过气。她提到太上皇却令黛玉惊异,静默半响,还是问起至今拢在王府上空的沉云。 “王妃应了太上皇的什么事?” “对,我答应了。我答应用上淮安王原本在军中的威望,这些年的旧部还没有忘记旧事。”王妃的言语不似往昔,她似乎太欢喜要把自己的事告示黛玉。她的身影在黛玉眼中放大,那一张苍白的脸,退了簪饰,耳上已经很久没有耳坠的印痕。 宛如闪电划破当空,黛玉看着王妃的侧颈,低声道:“那王爷......” “他自然知道了,可他已经拦不住。”王妃嗤嗤笑起来:“若是你们回来再早些,还能见着恪静呢。她回来劝和,被我催回家里去了。” 这一场笑如雪落,窸窸窣窣,躯壳里尽是空洞。王妃笑了许久,没有听到黛玉应声,再抬眼只见一双闪着担忧的瞳眸。 也许还有心疼?王妃别开眼睛——她不原笃定。 “你别担心,这王府本就只有一副空壳,即便将来昭昀继位,他无意武事,这旧恩也没什么用途。且当年的老人渐渐都要死去,再不用,之后就没有机会了,现在还能叫太上皇多个应承。”王妃仍侧转着头,眼底忽明忽暗,一段蜡泪流出,激得灯烛刺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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