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后来,随着赵明月嫁入王府,成了这深宅大院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亦毫不意外地成了那平西王千金的眼中钉、肉中刺。 昭妃常召她进宫,劝她恭顺、时刻认清身份; 赵明月更是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谓为人妾室的规矩。 【大胆,见了王妃,为何不跪?】 【青鸾阁里没收拾干净的琐碎物什,王妃特命我等前来,亲手交还给谢姑娘。谢姑娘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日后,还是莫要再给王妃添这等不必要的麻烦了罢?】 她性子软,耳根子更软,清楚自己势不如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避其锋芒。 可饶是如此。 换来的,依旧是一次甚过一次,毫不留情的讥讽与嘲笑。 魏骁在时,她与赵明月“亲如姐妹”; 魏骁不在,整座王府里,上至管家,下至粗使仆妇,皆对她避之不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连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从原本能跑能跳的“野猴儿”,到渐渐卧床不起。 半月后,甚至开始日日腹痛如刀绞,上吐下泻,直至呕血。 宫中的太医来了几回,竟都查不出病因,只能任由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彼时魏骁出征在外,不过半年。 而她也不过用了半年——便被耗空了这具身子最后的生气。 侍女哭求她再撑一撑,定能等到魏骁归来。 【若是王爷在,绝不会坐看府上那些两面三刀的狗奴才欺侮姑娘。王爷待姑娘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 【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姑娘若是愿意争,哪怕、哪怕青鸾阁里那位……也不得不忌惮。姑娘为何不争?为何不为自己搏一搏?】 她听得苦笑,唯有闭口不答,心道,不是她不争啊。 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灌入喉,望不到头的、了无生机的日子摆在眼前,她实在觉得很累。 累得不愿再睁开眼,更不愿再自欺欺人地咬牙度日,不愿再骗自己,那夜听到魏骁的梦呓、只是自己夜不能寐催出的幻觉。 她只盼着自己能死在魏骁归家之前。 到最后,亦果真如愿。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幻的梦里,瞧见了那时没能看见的一切,看见在自己死后,拥着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看见那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同葬,共眠于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还请皇兄开恩,圆弟此愿,如此……终算死而无憾。】 只是与她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妾室葬于一穴,便足够“死而无憾”了么?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在这梦里,竟苍老得令人陌生。 而她站在他的床榻边。 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得不能自已的呼吸,和无可抑制、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竟忽觉悲哀至极——这一生到最后,她与他,原来都不得已,只能选择用死来困住彼此: 露华宫中,她与他重逢时有多么开心; 王府东苑,撒手人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有多么决绝。 她恨他。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他才明知自己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 喜欢她对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却让她与此生最亲最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明知她想回家。 却还是将她的骨灰,与他衰残的余生一起,埋入了不见天日的皇陵。 可那样的恨,在亲眼看见他如今老去的、丑陋的、面目全非的脸庞时,她竟也只蓦地想起许多年前,那笑面盈盈倚在床边,用受伤的手执笔,为她描绘一只纸鸢的卫三郎。 【呀!这是怎么画出来的,怎么这么漂亮……三郎哥哥,也教教沉沉罢!】 【三郎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我阿兄说,三郎□□后要做我的‘童养夫’……三郎哥哥,童养夫是什么意思?】 若缘起只因一念之善,缘灭为何泪眼相对。 “……三郎啊。” 于是,在这梦中,她终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 “江都城中,我阿爹的坟前,早已开满鸢尾。把我葬在那里吧。” 你这一生,愧对之人何其多,孽缘开始于何处,不如,便让它在哪里结束。 “就当还我那一年少不知事、跳下河去救你的恩,”她说,“从此,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前生今世,一笔勾销——我当真不愿,再做那些讨人厌的噩梦啦。” 我愿“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罢。 一行浑浊的泪,忽从病榻之上、那惊咳不止的青年眼角滑落。 他分明听不见她的话,可至死仍不甘心、紧攥着怀中玉盒的手指,竟真的渐渐松开了。 于是。 在这无止境的噩梦尽头,沉沉拭去眼角泪水,转身回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来路。 面前,是属于她的另一扇门。 【还不拜见九皇子?这就是你未来的主子!】 推开门的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踏进朝华宫的第一日。 满心惴惴的少女悄摸仰起头,瞧见一截瘦削的下巴,藏在毛绒的裘领中,玉白胜雪。 她看得有些痴了,久久不曾回转目光。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这原来不是他们的初见。 是迈过无尽苦悲,生死长河的再会。 * 魏弃沉着脸坐在床边。 看着榻上少女眼睫扑扇,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掀开眼帘。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 小姑娘却抢先一步,在他说话之前——忽的皱着鼻子、哭丧着脸直起身来,伸出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魏弃一怔,顾不上脖子被她勒得发痛、下意识回手环住她腰,低声问:“怎么了?” 谢沉沉说:“做了个怪梦。” 不是噩梦,而是怪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险些落泪的冲动强按下去,搂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复才轻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嗯?” 怎么个怪法? “梦里我没有呆在朝华宫,而是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吓跑了,”她说,“你在我心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疯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很古怪,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都没来得及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在你身边。” “梦里也没有肥肥,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一间小院子里。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头晕,”她说着,忽的拉过他的手,隔着衣衫、轻轻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搅,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开的药不管用倒是很苦,害我饭也吃不下去,到后来,瘦得简直连一阵风都能吹倒。” “到我第一次开始呕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毒,”沉沉说,“后来,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弃闻言,低声问,“你生病的时候,我在哪里?” 沉沉被他问得一呆,搂着他想了好半天。 末了,方才声若蚊蝇地轻声道:“我记得,你死了。” “……” 用无辜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在魏弃这,她谢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弃却只沉默片刻,搁在她腹上的右手,又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说:“难怪。” 难怪什么? 沉沉原本还在感伤着梦里的事,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怪话逗笑,只觉肚子上一阵细痒,终是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而轻拍在他的胳膊上。 “痒呢。”她说。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宫门前同魏骁说话,怎么现在却躺在榻上? 刚刚她睡醒时,魏弃甚至还一副“等着吧终于醒了这就骂你”的表情看着她。 为什么要骂我?——她那一头雾水的神色已经代替言语,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了个清楚明白。 魏弃本来都快把训她的事忘在脑后,这会儿反倒被她提醒,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我怎么……” “魏骁同你说了什么?”魏弃冷声道,“把你吓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说一堆……胡话。”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两天。”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魏弃脸上郁色更浓。沉沉吓得低头装鹌鹑,心道自己昏睡的这两日,他该不会已经同魏骁算过一笔总账——顺带把那日在场听到两人说话的人、概都盘问过一遍吧? 只是这么看,那些“证词”显然不能说服他罢了。 他疑心向来重于常人,若非她亲口所说,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真假。 “还能有什么?”思及此,沉沉终于抬起头来,向他一本正经道,“他……三殿下说,他不日便要启程去辽西,可以为我带些东西给阿娘。可这事儿哪需要他代劳?我便……回绝了。” 说着,索性又把从前江都城中的旧事,同魏弃如实说道了一番。 尽管他们从前在江都城时,也几次陪着顾氏去拜祭过谢父。但一来,沉沉不愿挑起母亲的伤心事,二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谢缨究竟为何变成了突厥人口中的“英恪”,是以,从未向魏弃提起过家中这段往事。 “那些杀手,把商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杀光,却没有劫走最贵重的那批货物,只抢了些布匹草料,根本不是图财。可衙门的人、偏说这是一群劫匪。到最后,货追回来了,人命却无法抵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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