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呆久了,她偶尔说话,竟也有几分贵人们“话里有话”的意味来。 沉沉心下咋舌,忍不住好生感激了一番露华宫里那两位严格的教习嬷嬷。 “谢姑娘是个聪明人。” 陶朔闻言,却只朗然笑了:“他在的时候,可是不叫我踏进朝华宫一步的。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只不过是想借殿下一小瓶血研究研究罢了,若是在姑娘这里得了面子,想来,一瓶血而已,他会给的吧?” “……”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沉沉正要往回缩手腕,陶朔却冷不丁伸手、将她腕子一扣。 而后,脸上嬉皮笑脸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收敛。 望闻问切,细细将她有孕以来的情况概都问了个遍后,这位自诩医术天下无双的陶医士,竟也和他口中“医术不精、废物一个”的李太医般,蹙眉沉默许久。 只不过,相较于李太医,他还是多问了切中要害的一句:“……你吃过寒蛇胆?” “啊?” 沉沉被问得一脸懵:“什么蛇胆?我不敢吃那些……是什么补药么?” “寒蛇多出没于沙漠,皮、肉、胆皆能入药,但能让身体虚寒至此的,非寒蛇胆不可。” 陶朔说:“你想想,自己可曾胡乱吃过什么药。” 沉沉听他声音严肃,不像随口发问,不由也紧张起来,将自己这段时日吃过的补药一一说了遍。 “都不是。再往前想。” 她只好渐次往前推。 话赶话地,几乎是绞尽脑汁回想。 她想起他说那寒蛇出没于沙漠,又随口提起:“说起沙漠,我确实去过,药……有位镖头大哥,当时我们身陷险境,不得已要药倒那掳走我们的首领,所以,他提供了一味叫‘催火毒’的药。那药无色无味,对身体伤害亦不大,只对那些平日里大鱼大肉虚火旺的人有反应。当时,为引那首领中计,我也不得不吃了些下过药的食物,但吃过之后、立马服了解药——” 话音未落。 陶朔却蓦地冷笑一声:“谁告诉你,它对身体伤害‘亦不大’了?” “……” “吃了解药,”陶朔说,“谁告诉的你那毒有解药?” 沉沉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心口却“砰砰”直跳,一股莫名的恐慌让她两眼发昏——她忽的抬手撑住桌案,试图以此支撑住忽又不受控制前栽的身体。 然而,天旋地转间,却终究只来得及说一声“……救我”。 她身子一软,在那突然袭来的晕眩下、彻底失了意识。
第78章 决断 上京, 若卢狱。 幽暗狭长的地牢甬道中,身着白袍医士服的男子手执一豆灯火。灯火明灭间,脸上神色亦被映照得阴晴不定。 时间紧迫, 他很快向自己要找的“那位”道明了来意。 随即,便沉默着,定定望向牢房中那盘坐于地、顶着满头枯发背对自己的伶仃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终于舍得开口, 低声道:“区区催火毒,虽难治,到底难不倒你, 而我以金针行医, 善治热毒……术业有专攻, 这回, 你找错了人。”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以致语气迟缓,嘶哑难闻。 但若沉沉在此、却定能听出——这声音毫无疑问,便是早已“失踪”数月的陆德生,陆医士。 而他此刻正对的那片斑驳到难以辨认的土墙上,赫然是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记录时间的“正”字。 地牢不见天日,一日只供应两餐米汤,不许犯人之间通话传信, 狱卒更是凶神恶煞,堪称酷吏——记录时间,便成了他每日仅剩的一丝希望与“乐趣”。 可饶是如此, 他也几乎要忘记, 自己到底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若只是为了治病, 我一人自能应付。” 而听他此言,陶朔亦毫不掩饰地自傲道:“毕竟, 如你所言,这世上还未曾有过难得倒我的疑难杂症。只可惜,我遇上了一个难应付的病人。” 炼制催火毒的主要材料,多从寒蛇身上取用,寒蛇胆亦在其中。 严格来说,它的确不算“毒”,历史上,百越之地热毒横行,此药甚至多用于解毒,被奉为神药,直至第一个服药后昏睡不醒的人出现,人们方才渐渐发现,催火毒虽不是毒:若是男子服用,至多不过精气衰减、体力不济。但若是女子服用,却轻则昏迷,重者,更有伤及根底、一生不可孕育子嗣者。 原名“催火散”的神药,从此,亦改名叫作“催火毒”。 只可惜,百越地广人稀,地形复杂,交通不便,与外界沟通甚少,药的副作用亦未曾传播开去。 倒是许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知悉此药神奇,将其用于坑蒙拐骗、以备逃命之需。饶是陶朔这般通读医典、求知若渴的人物,也只不过对此略有耳闻。 难治是难治,他想,但是,未尝不能一试。 “无奈那位谢姑娘,对我实在防备甚深,”陶朔笑道,“防备心太重的病人,令人头疼啊。” 话里话外,不乏几分刻意为之的凄凉之意。 “若是殿下还在宫中,想必你连近身都难。” 陆德生却毫不留情地点破他道:“北疆之战中,你我二人如何驱使于他?如今,他便是再怎么冷眼相对,也说不上过分。” 陶朔心道那是你关在牢里,还不晓得后来我那金蚕丝网是如何派上用场的呢。 梁子早已结下。深深结下。 无奈,风水轮流转,而他……亦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但那位谢姑娘却颇为信任你,”陶朔既不解释,也不把话题展开,只婉言提醒道,“她不愿冒险尝试我所说的法子,眼下,只能拿几倍的热药大补、勉强吊着命,准确来说,是吊着腹中胎儿的性命。长此以往,对她来说,负担亦不可谓不大。” 陆德生闻言,眉头紧蹙,垂首不言。 陶朔“谈天说地”的兴致却半点没被这闷声不吭的聊天对象打击,反而接着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那九殿下,倒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 “听说他两个多月来,日夜不息、苦读医书,想也是发现了这一胎的凶险之处,还作主改了那废物庸医给的药方,若非如此,这毒早已发作——” “难得暂缓了这么些时日,恐怕他亦心存侥幸,觉得已将此毒压制下去。可他毕竟不是杏林出身,半道出家,又哪里晓得,寒气入体,短则蛰伏数月,更有二十年中频繁发作却寻不出病因的例子在前。若让他知道,他前脚一走,朝华宫中的谢姑娘便被毒发折磨得卧病不起,恐怕……世道将乱呐。” 不说别的,高居金銮的九五之尊,便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而这,也是他今日前来这地牢中“搬救兵”的根本原因。 谢沉沉听他说了那寒毒的凶险之处,知道可能危及腹中胎儿,便不愿用他的药,只明里暗里提了无数次,希望能找陆德生来替她诊病。 太极殿那边安插的眼线无孔不入,如今,既送了手令、放了他来,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 “陆兄啊陆兄,你既要为家人翻案,九死不悔,如今不过是蹲了一回大狱,便心气全无了么?” 陶朔看向那不动如山的背影,蓦然笑道:“今夜,我执陛下手令,特来请你‘出山’,为那谢姑娘解燃眉之急。这病拖得一时,她的凶险便更重一分,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在这无意义的踌躇上?” 相差十余岁,却因医术上的见解一见如故。 虽理念不同,他对这位年纪轻轻医术不凡的“忘年交”,到底还是有几分惜才之心的。 陆德生没有回答。 只抬起头来,无声地、久久地望向墙壁上那一个个从整齐端方到胡乱潦草的“正”字。 不知怎的,他忽又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深夜。 手提宫灯的少女,满脸稚嫩,浑身发抖,他百般劝退,那少女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对他一跪。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腹无点墨,说话亦直白得令人发笑。 可不知为何,那话却毫无预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早已蒙尘的角落: 刺客扑袭,家人失散,早已沦为乡野之家的阎氏满门诛灭。 那一路护送他南下的家仆,在为他引开追兵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是这样朴素而直白的一句。 【小公子,跑吧!】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跑吧,只要你还活着,阎公的医术便不会失传,乘船南下,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夫人,还有老夫人,还有……我,在天上,都会保护着您、一直看着您的!】 那位姓陆的家仆以身为盾,拼死扑向一名追杀而来的刺客,几乎被砍成肉泥。 临死前,却还在不停地高声重复着、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为他“鼓劲”:“跑、跑啊!不要回头,小公子,跑啊!” 他在那场雨夜中拔足狂奔,把一切抛在身后,也最终失去了所有。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花了比寻常人更甚十倍的力气,终于才以良民身份考入太医院。 他想为家人翻案,想知道阎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原因:为何祖父分明是被刺而死,却要称自杀;为何祖母执意将祖父私库中所有藏书捐于太医院,散尽家财,也要将全家迁离上京;为何,他们都一退再退,那些人仍然不愿放过他,要将阎家满门屠戮殆尽,将他们彻底地抹去—— 陆德生的背深深弯低,脸埋进双掌中,许久的,许久沉默不语。 如今,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而这近一年的牢狱之灾,亦正是魏帝给他的回答。 皇后江氏,做了再多错事,到底是他们皇室关起门来的家事,那是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 至于生民何辜——?说到底,蝼蚁罢了。 蝼蚁。 可他……终究还想再为这蝼蚁般的一生,挣扎一回啊。 “为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衫吧。”他忽的低声说。 “嗯?”陶朔挑眉。 “这般尊容,只会吓到她,”陆德生说着,吃力地拾起手边石子,用沉重如灌铅的手,在墙壁上刻下“正”字的最后一横,“她的病,我来治。但那是我的……朋友。你至少应当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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