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沉猛地睁开双眼。 * 虽说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养了半个月,实则她这一身的伤并没好全。 直至今日,胸前淤血仍未散去,偶尔被人搀扶着下床走动,也常是走不了几步,便咳嗽不止,那只半残的右手,更是被裹成了粽子,抬不起,动不了。 幸而还有个宋良娣在旁,一路搀扶。 两人伴着急性子的王昭训,紧赶慢赶,很快到了春园——据说此处便是两年前,太子出动私库金银大兴草木,在东宫单独辟出的盆景园。为的,便是给一众平日里闲得长草的姬妾侍弄花草,排遣无聊。 沉沉几人赶到时,几个年幼的昭训正在扑蝶,看着都不过八九岁年纪,言行间颇有三分童趣。 间或还有四五个年长些的少女,则是浇花的浇花,翻书的翻书,自在快活,好不悠闲—— 呃…… 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一个在打拳的。 沉沉看得傻眼,目光黏在那一身劲装的少女身上,迟迟挪不开,旁边的王昭训倒是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嘴里喊着“也教教我、教教我”,便又有样学样地跟着挥了两下花拳绣腿。 “那是北燕的宁安公主。” 宋招娣侧眸看她一眼,低声道:“北燕女子多习武,她入了东宫后,也难改旧习。殿下因而特许她在宫中如此装扮。” 大魏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贵的上京女子,多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 而这位宁安公主芳年十七,却已是一人可挑翻两名太子暗卫的好手。 “啊……”沉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心道阿壮和他爹不同,倒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郎君——不对,呃……好弟弟。 至少,他没被这上京多如牛毛的规矩,压成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思及此,她不由地一脸苦笑。 目光环视四周,最后,终是轻飘地落在廊下、那被四下倩影簇拥在中心的少年身上。 “殿下,陪嫔妾翻花绳吧!”沉沉认识,这是大他十二岁的陈良媛。 “殿下、殿下,你瞧,这支花好不好看,是我……不对,是嫔妾亲手养哒!”这是大他五岁的朱昭训。 “殿下,吃、吃糖……”这是今年才刚九岁的聂承徽。 魏咎自己还是个孩子,脸上犹带稚气,此刻被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却也不见丝毫的不耐或敷衍。 相反,抬手将朱昭训手中的花枝插入她鬓间,顺带吃了聂承徽的糖,又陪陈良媛翻了两道花绳。 谁都不亏待,谁也不得他的偏心。 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 沉沉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怎么都挤不出半点笑容,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温柔妥帖的少年,温声细语的说话声,仿佛渐渐与记忆中那嘹亮的啼哭重合。可如今,他分明已长成世人眼中无法言行有度、得体宽厚的少年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她却已实实在在地,错过了这孩子成长的岁月,成了弥补不回的遗憾与过去。 沉沉站在原地,迟迟没能挪动脚步。 魏咎似有所察,忽的抬眼望来。 看见是她,目光略一沉凝。末了,嘴角又忽的扬起一道浅淡弧度——尽管那笑容放在一张玉雪可爱、七岁孩子的脸上,仍是有些老成得格格不入。 沉沉心说你才七岁,作什么笑得这般滴水不漏?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了。 可她说不出口。 至少,那笑容是善意的,并没有审度的锋芒。 她亦只能在宋良娣的搀扶下,双膝一软,冲那少年恭敬地跪下。 “民女解十六娘,”她说,“参见……太子殿下。”
第101章 神兽 “起来吧。”魏咎笑得温文。 三言两语间, 哄走了还想接着翻花绳的陈良媛。 一贯颇有眼色的宋良娣见状,亦适时上前,一手抱起嘴里还含着糖的聂承徽, 一手拉过捧着脸笑眯眯的朱昭训。 于是乎。 原本尚有些拥挤的花廊绿荫下,顿时,便只剩了魏咎与沉沉两人。 一坐一站, 从容的依旧从容,紧张的……却越来越紧张。 “东宫中,住得可还习惯?”魏咎问。 “习惯的。”沉沉连忙点头。 “吃穿用度, 可有短缺?” “不短……不是。” 沉沉习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话已出口, 这才回过神来, 冲人僵笑了两声,小声道:“民女的意思是,一切都好,没有什么缺的。” 魏咎便又笑了。 见她就这么直挺挺地杵在跟前回话,不安与纠结都写在脸上,失笑间,索性又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栅椅,示意她坐下。 “不必拘礼, ”他说,“解姑娘身上还有伤,今日, 若非事出有因, 小王本也不忍将姑娘找来。” 沉沉闻言一怔。 很明显, 无论是嘴上客气,抑或教养使然, 眼前这站起来都不过她腰高的小少年,一说起话,却比宫里大多数自忖尊贵的“人上人”们动听得多——沉沉坚信,这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应该是像了自己。 于是,一高一矮,两道素色的影,竟就当真在廊下相对而坐了。 沉沉难得与魏咎离得近,到这时,也终于好悄摸瞧上他两眼:但老实说,大概是因融了几分自己样貌的缘故,她想,自家阿壮……这么一看,确不如他爹“貌美”。 毕竟,昔年朝华宫中的九殿下,美貌盛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而魏咎这孩子吧,虽说也生得秀气可爱,论及气质,却更温润和气——自然而然,也就少了几分他爹那种不可一世的锋芒,顺眼,秀致,却不会让人觉得一眼惊艳。 倒是那双明澈见底的眸子,缀在一张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上,真真眸若星辰。忽略太子这一身份不谈,更像只讨喜可爱的年画娃娃。 只不过,仔细看那坐姿仪态,又委实……比年画娃娃少了几分傻气,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贵不可言。 “解姑娘。”魏咎将她一脸别扭、偷偷调整坐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微一停顿过后,嘴上却仍不紧不慢地说着:“实不相瞒,小王那日冒险将你救下,又安置于此暂住,原先,确是打算寻个合适机会,将你送回金家。” “……?”沉沉愕然看他。 “姑娘既是金家妇,受人蒙骗而入局,奸人诡计,何必误了卿卿性命。” 魏咎说着,不再坐得笔直,反而微微斜了身子,侧靠在背后的紫藤花架上,微笑看她:“小王与金家,尚有旧恩未偿,这份人情,于情于理,都是该还的。” 所以,原来他出手相救,并非因为她那濒死前的求生与挣扎。 而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用她来和金家换个人情么? 沉沉听完他的“如实相告”,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原想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与金家的关系,又到底知道其中多少利益纠葛。 可转念一想:宫中耳目无孔不入,或许,她在承明殿里的百般求饶、万般借口,早都在第一时间为人知晓。 只不过,魏弃是压根不屑去查,而眼前的魏咎,则愿意相信,且,乐得卖金家一个面子罢了。 她是受益者,本该觉得庆幸,至少,不会沦落到阴差阳错进了亲儿子后宅的地步。 可,为人母者,换了身份,换了立场,看着眼前老成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却仍不免觉得……有些惆怅。 “殿下年幼,却事事亲力亲为,万事考虑周全。” 她轻声道:“倒让民女想起家中——家中,也曾有幼弟。如殿下这般年纪时,整日只知逃了书院的课,与伙伴捉鸟斗虫,要叫他静下心来背两本书,练半个时辰的字,比登天还难。” “是么?” 魏咎并没点破她的逾矩,只若有所思地撑了撑下巴。 思索片刻,方才笑道:“背书,看一遍也就会了,花不了太长时间;练字,说来惭愧,小王少时也曾得太傅指点,勤学此道。可惜,三岁之后,太傅便不愿再教了。” “……为何?” “大抵是小王,资质愚钝吧。”魏咎笑得一派风轻云淡。 不知怎的,沉沉却从他平和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求不得的怅然—— 七年啊。 于她而言,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过后,前尘皆往事,万事可重来。 可于魏咎而言,他却是实打实地,一步步,走过了这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是怎么过来的? 魏弃可有善待他,他可曾从旁人身上得到过母亲的关怀?沉沉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 上京的路上,她甚至也幻想过许多次与他重逢的画面:或许,是在人群中远远地瞻仰一眼这位大魏太子的风姿,又或是,蹭了金家的光,能够在宴席上、赏花赏月的间隙,偷偷看他一眼也好。 她并不奢求,自己如今还能以他母亲的身份自居,只是遗憾怀胎十月,将他生下至今,她甚至从没抱过他一次。 可他仍是……就这样,在她不知觉的时光中,长成了一个不会再在母亲膝边撒娇的孩子。 记忆中朦胧的亲情,思念、盼望,在真正见到他,发觉他早已变得无需照顾,自立成熟时,陡然之间,如同从心中挖走了一块什么,空荡荡地下坠,失落得厉害。 “殿下,并不愚钝。” 她沉默着,哑然良久。 再开口时,亦只能苍白地安慰着他:“殿下是民女一生所见,最……聪慧不凡的少年。” 魏咎闻言,噙笑看她——样子说不上是开心,抑或漫不经心。 尽管他的确才七岁,样子是孩子的模样。 可,神情,身份,姿态,却完全让人无法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来对待。 沉沉心中莫名疼得厉害,只好装作仰头赏花,指着头上那带来荫蔽的花藤。嘴张了几次,想好那些夸赞的话,仍是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口。 “可惜,聪慧不凡……” 魏咎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从容,多了几分无奈:“也并不意味着万事皆能迎刃而解。解姑娘,身在宫中,有太多事,并非聪慧便能应对。而这,亦是今日小王将你寻来的原因所在——” “东宫,”他说,“恐怕姑娘,是无法再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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