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而立,可不就是易被摧折么?】 【不过,话说,‘摧折’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么?】 神智逐渐回笼,意识渐次清醒时,塔娜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疼。 只不过,不是头疼,而是肚子疼——仿佛有谁塞了把刀进去,不要命地翻搅。她因疼痛而蹙眉,耳边又传来两道明显陌生的声音,一个稚嫩,一个苍老。 “师父,女施主吃了药,怎么还不醒?” “她已经醒了。” “真的吗?可她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醒了的人不一定要睁眼,睁着眼的人也不一定就都是醒的。等她想睁眼,自然就会睁眼来看你了。” “……师父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 是谁? “师父,你看、你看!女施主好像眨眼了!” “安福,去沏杯热茶来罢。” “啊?” “去吧。” “我不要!师父又来了!师父不公平!方才明明都是我在照顾女施主,怎么现在人要醒了,你就把我支走。” “傻孩子。为师的意思是,若是人醒来时能喝到一口热茶,岂不对你另眼相待么?” “……哦……原来如此!那我这就去!师父且等着我啊!” 语毕,脚步声一路跑远。 于是乎,待塔娜艰难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便就只剩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老翁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嘴角扯出一道不咸不淡的弧度。 “姑娘醒了?” 姑娘? 塔娜有点懵:刚才听那童声一口一句“女施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寺中。 可再看眼前人,不仅没有剃度,一身麻布衣裳更是朴素。环顾四周,虽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也唯独没有寺院中处处可见的佛幡。她不免惊疑自己这一晕、究竟晕到了哪里。 “这里是……” “此处乃禅寺后山,因姑娘身有不便,僧舍不宜接待,与姑娘同来的贵客、又同方丈有要事相商,这才将姑娘送到了老夫这里。” 身有不便? 塔娜起初并没听懂他的意思,直至肚腹忽又绞痛起来,她脸色发白,不觉捂紧肚子、满头虚汗。 缓过一阵,这才突然回过味来:原、原来来了月事,不能进禅寺? 深觉自己犯了忌讳,塔娜下意识双手合十,一脸心虚。 “姑娘不必忧心,”那老翁见状,开口安慰道,“老夫本也是寄宿寺中,此地不过农家小院,算不上‘佛门净地’。何况,不知者无罪。” “寄宿寺中?”塔娜却被他的话勾起兴趣,“还可以……这样么?” “算是带发修行罢。” 老翁说:“我与佛门曾有前缘,却因故无法皈依,数年前,将万贯家财尽数捐于寺中,向方丈换来了这一处清净地。” 万贯家财! 似看出她眼底诧异,老翁笑了笑,话里轻描淡写:“一生积蓄,总还有些分量。只不过,和佛门于我之恩相比,再多的金银,也微不足道。” “方丈大师……救过你的性命么?” “不,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老翁说,“三十年前,我与发妻幼子离家逃荒,妻死子散。搜遍全身,也凑不齐一副棺材的钱,只好将妻子埋在一座破庙底下。” 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待他再归故里,昔日的破庙却早已被推平,上头重建的大宅、不知换了几任主人。 “本以为再寻不回亡妻尸骨,老夫万念俱灰,险些一死了之,却有个怀胎十月的乞婆拦下我,说,破庙被推平前,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曾在此做过一场法事,将破庙周围的尸骨尽数收敛。” 他找到禅寺,一个个扒开后山坟头,花费半月,最后,竟真的找到了亡妻尸骨——将她下葬前,他为她穿戴整齐,在她的鞋里,塞进了家中最后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底。 隔了半生岁月,无尽辛酸,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和儿子的尸骨重新下葬。 “是以如今,我便是这一山坟头的守墓人,”老翁笑道,“来日我死了,安福也大了,他再亲手把我埋进那墓里去,我们一家,也就团圆了。只是没想到,此生竟还能见到姑娘,想来是惠寿大师在天有灵,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姑娘,当真不记得老奴了么?” 塔娜闻言一怔,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老翁一圈。 可饶是她连他眼角几条细纹都数清,看得眼也不眨,末了,也着实没看出来自己和他曾在哪里见过,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爷爷,你恐怕……恐怕认错了人。” 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垂了头:“我想,我也许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近来常有人把我认错。” “认错?” “嗯,”塔娜叹息道,“他们……唉,总之,叫我都叫得不一样,却总是没叫对过。” “可老奴觉得,姑娘经年未改,实在是——只一眼便认得出来,绝不会错啊。” “……?” 什么? 塔娜一头雾水。 “若老奴没猜错,恐怕是‘那位’不惜代价,逆天而行,也要保下姑娘,这才有了今日局面罢?弑父杀兄,有悖人伦……老奴实在难以认同殿下行径,可毕竟,大魏乃是魏人的天下,殿下,如今亦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老翁说着,神情微敛:“辽西一战……何其凶险,如今九殿下被俘,姑娘只身入敌营,难道也是为救出殿下?” 这、这又是哪跟哪? 塔娜原就不太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越发晕晕沉沉。 唯恐他再问下去,连忙摆手道:“认错了、你真的认错了,我叫塔娜,是突厥的……” 突厥的公主? 又或者,突厥神女? 她曾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今日却不知怎的、喉口莫名艰涩。嗫嚅了半会儿,终是别过头去,“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们说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印象,”她说,“阿骁在哪,我……” 话音未落。 她掀开被子、起身要走。那老翁并不拦她,甚至挪开位置任她动作。 眼见得她将要出门,却忽在她身后幽幽问道:“姑娘在害怕?”他说。 “……” “姑娘在害怕什么?突厥神女、阿史那珠的女儿……如果抛却这层身份,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谁?” 塔娜僵在原地,手指攥紧门框、强撑着没有回头。 脑海深处,却又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 不…… 【满意了么?如今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为你经营铺路留下的、活该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不是的…… 【可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人人都有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权利——唯独你没有,殿下,你没有。你以为阿史那珠留下的血脉,是保你一世的护身符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不是。】 那声音分明在心中轻飘落地,却又如炸雷响在耳边:【这是你一生甩不脱、也逃不掉的诅咒。吾当以万民血肉为神坛,奉你为神。殿下,这是你欠天下人的——亦是我谢缨,欠你的。】 谢……缨? 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哭,却依旧只凭本能、捂着脸痛哭出声。 院门外的侍卫被她哭声惊动,乌泱泱跪了一地,她始终没有回头,抹着眼泪快步离开。 人已走出老远,快要下山,身后,竟又传来锲而不舍的呼喊声。 起初,那人喊的还是“女施主、女施主”;追的久了,变成“姐姐、姐姐”。 她听出那是方才昏迷时与老翁一问一答的稚嫩声音,循声望去。 稍一停步,气喘吁吁的小沙弥就这么追到她的跟前,随即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冲她行了个礼。 “你……是?”塔娜一脸迷茫。 小沙弥闻言,想也不想、弯腰又是一揖,“姐姐,我叫安福,”他笑眯眯道,面皮白净,脸蛋圆润,端的是一副讨人喜欢的小童子做派,“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也算是禅寺半个俗家弟子。怎么方才去倒个茶的工夫,就不见你人了?师父托我来、是专为送件东西给你哩。” 说着,他伸手向她递来一只可疑的蓝色布包。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塔娜一看,更不好拒绝眼前笑容可亲的小沙弥,只好将信将疑地接过,又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当场拆开来看。 结果,还没等弄懂这些蓝皮纸本里写的是什么,小沙弥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揭示答案”:“这些都是师父抄的佛经哩!好几年了,我想要借来看、师父都不给我,但他说和女施主有缘,所以要我送来给你,就权当纪念了。” 塔娜:“……” 有缘,所以,送佛经给她? 是让她也学着抄经静心么? 心下虽不解,眼见得小沙弥一脸骄傲,她仍是连连道谢——可那小沙弥却不知怎的,仍没有掉头走的意思,反而直盯着她看。 看着看着,又摸摸鼻子、低头红了脸。 “姐姐,其实,你生得可真好看哩。”小沙弥声如蚊蝇,“我……我觉得,说不定我与你也有缘。” “有、有吗?” “真的!” 塔娜对自己的脸,其实向来颇有自知之明:虽不算丑,也绝谈不上叫人看得挪不开眼。是以,陡然听他这么一说,竟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想了想,也“以恩报恩”地夸他道:“你也是,长得好,说话也有意思,听起来……很有趣。”一口一个“哩”的。 “真的吗!”小沙弥顿时眼前一亮,“我也觉得,而且我家乡的人、都是这么讲话的哩!” 他说着,期期艾艾地仰起头来,塔娜忽然发现,他脖子上有一条红线似的胎记。 几乎绕着脖颈一圈、细细一条—— 【只是一碗馄饨,你就愿意帮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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