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抬起头来,打量着跟前略显陌生的面庞,只略一思索,很快以突厥语试探道:“特勤……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 数月以来,她仰承“神女”之名。 寻常突厥人,上到那位阿史那絜大汗,下到普通百姓,对她无不亲热。眼前这口口声声确保她“安全无虞”的黑甲将军,却令她莫名嗅到了一丝冷遇——乃至轻慢的气息。 “无论神女有何目的,苍狼军如今乃特勤麾下亲兵,只以特勤之命为尊,”果然,乌雅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为所动,亦不追问,仍坚持横臂拦于她身前,“还请神女,莫要让我等为难。” “倘若我说不呢?” “特勤之命,我等不敢有违。” 乌雅说着,蓦地拔出腰间长刀。 耳听得此金戈之声,苍狼军中,顿时呼声四起,连道不可—— “……狼神在上,神女之命,亦无敢不从。” 然而,乌雅手中刀尖所指却并非她,而是她身后、早已严阵以待的一众赤甲卫。 “神女不愿移步,我等便守在此处;您在何处,何处便是我军大帐。辽西人若敢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至于这些躲在您身后摇尾乞怜的废物……自然,也不例外。” 话落。 他手中长刀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来——几乎与她发梢贴面划过,手起刀落,将她身后、两名悄然围拥上前的赤甲卫砍杀当场。 许是动作太快,竟连惨叫亦未曾有。 待她怔怔回过头去,那不久前还曾自报家门、甘愿护送她回城的副将王禹,已然委顿在地,身首分离。 “……将军!” 而短暂死寂过后,余下的赤甲卫中,亦一瞬哀嚎声四起,“王将军!!” “这突厥蛮子竟猖狂至斯!神女在此……他们也敢动手……!” “老子受够了!就算把命填在这,老子也非杀这群蛮子个痛快不可!” 以命相搏,当然痛快。 可若是以卵击石呢? 塔娜猛地伸手,拦住了身后拔刀相向的数人; 一声“住手”,亦同时喝止了四下欲要动手的苍狼军众。 “乌雅将军。” 目光平静而淬冷,她望向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你。” 若她此刻还有力气与他周旋,或许不至叫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然而,令她脏腑翻搅的饥饿,伤口溃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目睹死亡,又无刻不纠缠于她的恐惧……桩桩件件,都已叫她心力交瘁。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恍惚:如今说话的、做出反应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住在这躯壳中的另一个人? “将军又何必在我面前杀鸡儆猴?”顿了顿,却仍是低声道,“还是说,英恪派你前来,就是要你这般羞辱于我?” “我乃突厥神女,自当庇佑狼神子民,眼下我所做的一切,亦不过都是为助特勤骗开城门,将这绿洲城献给大汗。如若不然,我这一身的伤从何而来?!难道我不知道,呆在绿洲城中,等着诸位前来接应,才最稳妥周全?!” 【不要怕。】 【看着他们的眼睛,谢沉沉,假话说得足够真,就能让人信以为真。】 ……谢沉沉? 塔娜一时心跳如擂鼓,却真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类似的事般。 刻意忽略乌雅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之色,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玉色扳指,随即四下环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下去。 “我早已从那摄政王手中骗来辽军印鉴。可空有此物,若不能得辽人信任,亦毫无用武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回到绿洲城中,若能骗得城门大开,叫我军顺势长驱直入、夺下绿洲城,倒也不枉费我与特勤一番苦心,筹谋这场大戏。” “……” “将军还是不信?” 乌雅神情审度,闭口不答,目光却径直越过她、看向曹恩肩上背着的血人:虽无言语,可那意思已直白到无需言明。 塔娜见此,不由心口微沉,亦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不偏不倚,护在了曹恩——准确来说,是魏炁身前。 无声之间。 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 乌雅倏然收刀入鞘,一改方才轻慢态度。 右手抵肩,向她恭敬颔首,“还请神女先将魏帝尸首交予我等,免叫辽人怀疑。我等定当斩其首级,献与大汗,以报勃格、勃勒两位大将之仇……” “神女?!” 话音未落,乌雅看清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却不禁脸色大变,猛地别过脸去: 而就在他三步开外。 少女面色森冷,衣衫半解。 右肩光/裸在外,再下一寸,便是那骇人剑伤。伤口却不知何时再度崩裂,鲜血浸润小衣,衣裳已与皮肉黏连。 夜风拂动,甚至依稀可见那伤口中、一截仍在体内、未及取出的剑尖。 此情此景,就连曹恩等一众义愤填膺的赤甲卫,亦瞬间消弭声息。 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唯有此地,现出格格不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乌雅,有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塔娜低声道。 用这般决绝而不容置喙的方式,她向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抑或辽人,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还不退下?!” 而亦唯有趁这令众人失神的一瞬。 少女厉声高喝:“真要叫这些辽西人反将一军,叫我一切牺牲付诸东流,你们才满意?!速速让出路来!” 语毕,作势横剑于颈,四下惊呼声中,她扭头看向曹恩等人。 “还愣着做什么——” 剑刃逼近半寸,立即见血。 她因吃痛而皱眉,声音中却无一丝犹豫:“放鸣镝,带上人……我们走!” * 鸣镝腾空,特制响箭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响。 原本如潮水般不管不顾扑向英恪等人的辽西前锋军,瞬时为之一滞,随即,无数张遍布血痕的面孔仰首望向天际。 毛毛细雨洒落脸庞,晨光熹微,黑夜将逝。 那响箭腾空瞬间,激起星火如烟。 “这是……” “摄政王已死,是谁胆敢越权放出星火镝?!” 鸣镝本是示警信号,在战场之上并不罕见。 然而,魏骁命亲信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三枚鸣镝,却是赵氏特有的星火镝,历来非经主将之手、不得启用。其中鸣镝的放法、时间间隔亦各有讲究。二长一短,是为急令撤兵。 而仿佛与之相应,绿洲城城楼之上,很快响起震彻云霄的尖锐锣声: 鸣金收兵,已是刻不容缓。 “格老子的,究竟是谁在这扰乱军心?!” 闻听此声,冲在最前掠阵、已然满头是血的黑面大汉却只一声暴喝,声色皆厉,显是怒极。 “疯了不成!这是星火镝,谁敢乱用?!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这群窝里反的孬种,我看是巴不得咱们都死在这!”话音刚落,身旁立刻有人搭腔——这位更是狼狈,左手齐根而断,只剩一只血肉淋漓的右手,袖口草草扎起,仍在不住向下滴血,嘴上却毫不客气,高嚷着,“也好!也好!依我说,不如便叫老子死在这,日后下黄泉,再不怕无颜见主公!” 此话一出,四下早已打起退堂鼓的兵士不由心虚四顾。 然而,眼下远超预计的损伤,和丝毫看不见求胜希望的战局,终究还是压倒了所谓的“骨气”: 不仅主将丧命于此,一万前锋军,此刻亦已折损过半。 遍地尸首,血流成河,犹若人间炼狱。 “闭嘴!这是军令!军令!秋后算账是以后的事,不管是谁放的,你们难道还敢违背军令不成?!” 副将聂复春咬牙勒马,一声令下,终是一锤定音。 不成想,未等他命人吹号撤退。 人群之中,竟又忽传来数声毫不留情的冷笑:“好啊!你们要走的,贪生怕死的,这便滚回去当你们的缩头乌龟罢!” “……你!” 聂复春大怒,循声回头。 看清喊话者是谁,更不由目呲欲裂,咬牙切齿:“谢麒,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只见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足有八尺之高。通身赤甲、却早已破烂不堪,显是经过一番苦战,右脚小腿处,更生生教人剜了一块肉去,滴滴答答往下渗血,叫他走起路来,亦是一瘸一拐。 可饶是如此,竟丝毫不损其人胆色。 “我什么我?!”名唤谢麒的少年反唇相讥,“突厥人杀完了我们,便要杀进城去,杀我们的爹娘、妻儿,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反正我不走!” “你小子无父无母,又不是辽西人,哪来的什么爹娘妻儿!” 聂复春气急痛骂:“闭嘴!在这逞什么英雄!” “不是怎么了?”谢麒却道,“小爷家往上数三代,个个都是杀蛮子的好手!我爹当初跟着平西王杀突厥人的时候——” 话音未落。 聂复春毫不犹豫、翻身下马,一记窝心脚,便将这大言不惭的伤兵踹倒在地。 心说你小子若不是故人之子,早就第一个把你军法处置,还有机会让你大放厥词?! “等等!” 正值前方厮杀未止,后方僵持之际。 却不知是谁第一个注意到远处城楼动静,忽的惊叫出声。 “你们看那边,看——!” 如平地惊雷般,骤响起的一声高喊。 聂复春等人循着那小兵手指方向看去,这一眼,却叫原本哄闹不止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 “水生旗……”谢麒低声喃喃。 天际霞光初升,雨势渐止,绿洲城下,一人一马,独坐寒风。 那猎猎飞舞的旗帜,犹若破开黑暗的一线清明。 在她身前,是血肉横飞,杀红眼的惨烈战场; 在她身后,是辽西数十年基业,尽付断壁残垣。 而她静坐城下,一动未动。 却以身为盾——隔开了杀戮与死亡的天堑。 ...... 天可怜见,曹恩在这世上仅仅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的人生中,却从未有过如今夜般动魄惊心的感受: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一群望不见头的突厥蛮子围追堵截,只能眼巴巴看着神女与那来者不善的黑甲将军“交涉”,说着自己半个字听不懂的怪话;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2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