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还是听听,我给你们的第二个选择——其实也与将军方才所说大差不差。” 英恪道:“其二,便是与我们空耗在这里。将军方才说,辽西富饶,天下闻名,此言诚然在理。但诸位可知,你们的摄政王,当初是用何等贵、重的聘礼,才从大汗手中,换回了你们这位神女?” “休要在此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英恪饶有兴致地接了这话茬,索性掰起手指为他细数起来:“半座赵氏宝库,文玩古董,珠宝美玉,无不价值连城;另加城北粮仓,万石冬粮。不瞒诸位,如今我军出征的粮草,正是当初摄政王拱手奉上,没了城北那座粮仓,不知城中粮草,还能撑得几日?诸位与我耗,当真耗得起?!” “至于你说魏军——” 英恪居高临下,望向面前相依偎的两人。 脸上犹自在笑,眸光却分明渐冷,以至那如面具般天衣无缝的笑容中,亦沁出几丝渗人的寒意。 “可笑,眼下魏帝便在我手中,咫尺可得,莫说魏人至今袖手旁观,便是他们立刻赶来,若敢插手,我便着人鞭其尸,剐其肉!届时,诸位不妨同我一道看看,宁肯为赎回魏帝、让出玉山关至江都千里沃土的魏太子,如今,愿不愿意踩着他父亲的尸首相助辽西!” 说完,亦不再去看聂复春灰败的脸色,只转过头去,命身后人点上一炷香——那香不偏不倚,更自百会穴洞入,插在魏骁颅中。 竟是活生生拿昔日辽西摄政王的项上人头,做了现成的香炉! 聂复春身后一应军众,见此情景、再按捺不住,纷纷破口大骂。 一时间,哭嚎声,痛骂声,甚至颤颤巍巍犹带泣音的祈祷声搅在一处,令人头皮发麻。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抛下一句:“待此香燃尽,便是决断之时。”随即,蹲下身去,平视着眼前面若金纸、早已气若游丝的少女。 身旁旗帜深深插入沙地之中,迎寒风而不倒。 她的身体却早已连“坐”这个动作,似亦疼痛难忍,不得不倚靠住那旗杆,方能勉强维持坐立姿态。 可尽管如此,她依然如一面屏障,抑或天堑,挡在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跟前—— 多可笑啊。他想。 不止可笑,甚至荒唐。 “你手上,那枚扳指呢?”英恪倏然问。 塔娜却只平静摇头:“既是将死之人,何必还把持那信物不放。我已将赵家的印鉴,还与了辽西人。” 足可执掌千军万马的赵家家主印鉴,她就这样拱手让人。 也不知曾经为这印鉴闹出满城风雨的赵莽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英恪心下冷笑。 “……也罢。” 他只觉得她天真。 “殿下,”却连带着出口的声音,亦泛着不正常的低哑,他说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快意更多,抑或是别的情绪作祟,令他心口沉如坠石,只轻声道,“方才我说的话,可都听清楚了?这场游戏,你与魏家人皆一败涂地……又何必再与我作对。” “说来,我倒要感谢你,及时将这些辽西人驱回城中,叫我捡了这瓮中捉鳖的便宜,如若不然,倒要多费上一番功夫。可如今——你瞧,这群废物早已被吓破了胆子。一切说来,还都拜你所赐。事到如今,殿下还不明白么?” 为了这一日,他苦心经营,筹谋多年。 他对那些卑鄙可憎的突厥人奴颜婢膝,不惜为人鹰犬。 可她呢? “你总是得天相助,却每每自作聪明,”他一字一顿,不错眼地盯住她双眸——仿佛要望到那双眼的最深处去,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自诩慈悲,却叫无数人因你而死,为你丧命;你的幸运,叫多少人随你不幸。” “如今你又想用这幅伪善的姿态来打动谁?” 他那样恨她,恨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一生,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可他更恨的是,无论自己做了多少,无论自己提前预设了多少可能,她永远都会在那些可能中寻找最不可能的路,一次又一次与他站在对立面。 明明曾经,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现在,她却逼得他不得不将最丑陋贪婪的一面血淋淋剖开在她眼前。 如此她便满意了么? 塔娜闻言,却只静静将怀中人护紧,目光不闪不避望向跟前人。半晌,骤然眉目轻舒。 “是啊。”她说。 声音轻不可闻,一如脸上那淡不可察的笑意。 “塔娜”说:“我不为打动任何人。但如今见我命不久矣,聪明反被聪明误——哥哥,你终于得偿所愿,出得一口恶气了么?” “……” 哥哥。 一声“哥哥”,足叫英恪脸上神情骤变。 那一刻,无数复杂情愫,惊愕,狂喜,恍惚,怅然,自他眸中一一掠过,又稍纵即逝。 末了,终于只剩讽刺的叹息。 “你想起来了,”他说,“果然,还是什么都记得的你,比起那具痴傻的傀儡,更像个‘神女’。”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塔娜却宛然一笑:“一具任由摆弄、做了人质筹码也毫无怨言的人偶,哥哥,报复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报复……” “难道不是报复?” 她温声道:“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是求而不得,是因爱而生怨怼么?” “……” 英恪没有回答,表情一瞬阴沉。 掩映长睫之下的目光森然,一眨不眨地直盯住她,看着眼前柔若无骨般靠住身旁旗杆,血润衣襟,气若游丝的少女。 “我让这些辽西人,为我做了三件事,”而塔娜突然道,“第一件事,便是要来了这面旗。没有这面旗,他们不会相信我轻易撤回城中,说到底,我仍是借了我母亲的名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自然是对。” 英恪冷冷接话:“若不是你将他们引回城中,这群不要命的蠢货,必要拖累我不少时间。眼下阿史那金既死,若是大军再有折损……倒是叫我难向阿史那絜交代。妹妹,你的妇人之仁又一次帮了大忙。” 然而,嘴上说着帮了大忙。 他脸上却全无半分“欣慰”或感激之色,反倒尖言利语,夹枪带棒。 只塔娜不知是听出来却不为所动,抑或压根没有感受到那弦外之音,反倒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第二件事,我原想让他们将魏炁带回城中,好生照顾。我知道,将他留在这里,我护不住。让他们带回绿洲城中去,或许还能……” “哦?” 英恪不等她说完,蓦地开口打断:“可你如今还是把这化成灰也有两分用处的人质留在了城外,留在这。你明知自己护不住他,却还要与他做这可怜见的亡命鸳鸯,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妹妹,该说你是傻,还是痴呢?” 塔娜摇了摇头。 “应当说,无论将他交给你,或是交给辽西人,恐怕都难得善终。” 辽西的赵二、赵五两位大将,年轻一辈的陈望、赵无求,几乎都算丧身魏炁之手。至于突厥——此战折损将士,恐有一半皆死在魏炁手下,更对其恨之入骨,无论把他交给谁,说到底,都难逃挫骨扬灰的命运。 而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已将他交给赤甲卫,临到了时,她又回头叫住对方。 只转而向人要来了一件狐皮大氅,以及,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 掩在大氅下的右手,按住那宝石刀鞘——她想,自己的心本该跳得极快,一如当她决意将长剑刺入那名为赵岩的赤甲卫身体中时,她的心跳那样急促,近乎跳出喉口。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只默然望向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当初定风城时,时隔经年,她甚至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 她早已分不清此刻做出决定的自己究竟是谁。 是谢沉沉么? 许是死期将至,那些令她变得痴笨的药物,在生死面前亦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伴着死前的走马灯,她的确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一个陌路的旅人,在脑海中旁观着她的一生。 又或是,塔娜? 从她苏醒以来,她一直做着的这个人,认准的这个身份,为此,她亦步亦趋地学着,活着。可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 她曾为此迷茫,惶惑,不安,甚至恐惧,可此时此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却在心底里破土而生。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本该是谁,人活在这世上,】她想,【总是有些需要做的,不得不做的事的。】 可我想做什么呢? 谢沉沉问自己。 我想平平凡凡地活着,远离纷争,做个无甚作为的普通人; 我想好吃懒做,每日吃上两个鸡腿,两个鹅腿,一盆排骨,最好睡前还能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圆滚滚,永不再挨饿; 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平凡无奇的庸人。 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是这样普通的人,芸芸众生,非我独是啊,母亲。 但我也想过……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平凡如我,庸碌如我,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平凡是我,如今的我亦是我。 谢沉沉是我—— “哥哥,”她轻声道,“我放心不下,欲为他求得全尸,却弄巧成拙,为你添作本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是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四个字轻飘出口,飘然落地。 塔娜嘴角沁出血丝,两眼涣散,显然已是积重难返之相。可她仍是伸出手去,吃力地、拼命捉住他的衣角。 “我知道……我错了。” 她低声说:“哥哥,我一直都知道。” 英恪僵在原地。 沉默着,仓皇中,竟连第三件事是什么亦忘了追问,只脸色苍白,蓦地扭头低吼:“来人!医士何……!” 医士何在。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蹲下身来、向她靠近的同时,塔娜竟骤然自衣下拔出一把短匕,毫不留情向他颈边刺去!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2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