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情绪,魏弃会有么? 又或者说, 如若她不说, 他会懂么? 沉沉不愿细想, 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陆德生说得对。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 她并没资格拥有所谓的选择。正如谢家一朝落寞、仓皇入宫,由不得她选,如今魏弃要娶她,不管是儿戏还是当真,她也没得选……只是。 只是啊。 沉沉想,也许自己的确还不够老练,不够豁达,所以仍然,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甘心糊里糊涂作了谁的妾,又嫁给个、也许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她却要空耗自己的一生,来做他身边不被祝福的妻子,在这看不到头的深宫里,日日靠揣摩上意以求活命。她不明白这因果,也不明白,自己平生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为何还是这种结局? “殿下。” 所以她放下碗筷。 抬起头来,终究还是向着魏弃的方向,轻声说了句:“您给的信,奴婢已去送了,送到皇后娘娘手中。殿下的决定,奴婢也从来不敢有二话……奴婢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魏弃问。 他们之间说话,常是一个跪一个站,或一个跪一个坐,仿佛天经地义,她天然地低他一等。 也因此,哪怕都坐着,亦往往是魏弃先开口,谢沉沉才敢胆战心惊地落坐。 她对他的怕,写在脸上,记在心里,只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顷刻间破土而生,盖住所有旁的情绪。 唯独这一次,一切仿佛调转过来。 谢沉沉坐在那里,如质问,如审度。 而他站在几步开外,纵容着,接纳着。 她是抱了破釜沉舟也要问明白的心,所以不管不顾。 那他呢? 魏弃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在地蜷曲了下。 血色的痕迹从掌心蔓开,逐渐爬向手臂,很快,他的整只左手都如皮开肉绽般,布满望之可怖的红斑——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理智依然清醒,力量依然受控,在身体内自如地游走。 除了……心口涌起那股奇怪的、无来由的酸胀感。 为什么? 他微蹙了眉。 “殿下曾因知道奴婢是谢家女,对奴婢起杀心;也曾因怀疑奴婢要加害殿下、或是谁派来的奸细,而险些杀了奴婢。奴婢虽然愚钝,大字不识几个,可也能感觉得到,莫说娶妻,便是纳妾,殿下都是不情愿的。留奴婢到今日,只因各种机缘巧合,不得已为之。” 而浑然不觉各种变化的谢沉沉,只在许久的沉默过后,继续低声问他:“所以,奴婢不明白,是什么让殿下改了主意?” 骗就骗了,死就死了,总得给个理由吧? “难道,只因为奴婢从地宫中阴差阳错救了殿下一次?”她说,“因为奴婢心里想过挟恩图报,所以殿下便施予奴婢……这般的恩典么?” “……” “若真是这样,那么,殿下需要的,究竟是一个妻子,又或者养来逗趣解闷的玩意儿,还是说,仅仅只需要是一颗没什么用处但任劳任怨的棋子就够了?殿下可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是怎么议论您的?” 她说:“殿下又可曾知道……奴婢是怎么想的?” 方才她从太医院回来,在朝华宫外徘徊了足足两个时辰,给自己打了无数的腹稿。 真的魏弃面前时,却还是忍不住腿肚子发抖,心口突突狂跳。 果然,还是怕的。 沉沉不由地苦笑,嘴上却仍是颤颤巍巍地继续说着:“奴婢知道,能成为殿下的妻子,以奴婢眼下的处境而言,已然是不敢肖想、梦中才会有的万幸之事。可奴婢之所以费尽心思活下去,殿下,从……从很久之前开始,奴婢,就只是为了离开。” 更准确来说,是从知道魏弃是个动辄杀人的疯子开始。 纵然她对他有怜惜、有倾慕,甚至在他身上寄托过从未有过的、朦胧的少女心事,可一切的一切,于她而言,始终都比不过“活着离开皇宫”这桩大事。 如今,魏弃把她蒙在鼓里、让她亲手去送的那封“信”,却把一切都搅乱了。 她的未来,可想而知,活着倒还是活着——只是变成提心吊胆的、朝不保夕的“活”。 想到这里,沉沉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然而,见魏弃久久没有反应,依旧沉默,她眼圈分明还红着,不知怎的,却又几乎下意识地、冲他挤出个勉强的笑来: 仿佛这笑,便是她在他面前仅剩的保命符和退路; 仿佛笑完了,她就还是从前那个狗腿子的、“贪生怕死”的谢沉沉,方才说的那些太过真挚以至于危及项上人头的“疯话”,都能被她一笑而过。 “……” 魏弃盯着那笑容看了好一会儿。 心头那股陌生的、酸胀的不适感却越来越重——他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习惯这样的谢沉沉。 “你不愿意留在这里。”于是他说。 这话并非问句,他的语气也平静得毫无波澜。 停顿良久,又道:“所以,你不开心。” 他只是在陈述自己所见的事实。 沉沉却已经不敢再拿自己所谓的了解来揣度他,闻言,脸上一瞬褪去血色,人亦从方桌前滑落,“扑通”一声、冲他跪下。 用一种几乎认命的姿态。 她低垂着头,说:“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该不开心。奴婢没有不开心。” “……” “得殿下垂怜,是奴婢三生有幸,”她说,“方才的话,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狂喜之下口不择言。” “谢沉沉。” “奴婢虽不知道,为何放妾书会变了婚书,也不知道,奴婢对殿下还有何用处,但是奴婢在殿下身边一日,便定当尽心竭力,绝不敢有……” “……” “殿下?” 沉沉只觉头顶一重,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僵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魏弃的手却已从她的头顶向下,轻抚过她的眉、眼,而后是她因犟嘴和后怕而通红的脸颊。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无喜无悲的一双眼,望进她忍泪的眼底。 而后,再一次地重复了那句:“你不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回,谢沉沉没有否认。 可也不敢点头,唯有眼泪簌簌下落,一颗豆大的泪珠,欲坠未坠地挂住长睫。 魏弃的指尖揩过那滴泪,若有所思地望着,沉默。 她不解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心口却如擂鼓般控制不住地躁动——说不清因为羞,还是因为怕。正要说话,却见魏弃忽的凑过来,舌尖轻掠指尖,只一瞬,便又退开去。 好似一个不知事的稚童,好奇地向这陌生世界伸出试探的手指,波纹涟漪随他指尖而荡开。他脸上却现出一丝久违的、茫然的神情。 许久,他说:“谢沉沉,你在哭。” 顿了顿,又问她:“因为那封信?” “不、不……” 沉沉心想,岂止因为那封信。 真要细数起来,理由那可太复杂—— 不对啊。 只是,话到嘴边,又忽的一顿。 继而嘴角抽抽,她表情微妙地看向眼前人,心想敢情刚才说那么多,你压根都没听进去? 只吃单刀直入这一套是吧。 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就是,因为我要娶你。” 另一头的魏弃却只在短暂迟疑过后,平静地道出另一个更接近答案的结论:“而你不想做我的妻子。” 谢沉沉:“……”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只是,同一个意思,从殿下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越听越……怪呢? 沉沉莫名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脑海深处,却忽响起那日、陆医士没头没尾抛下的一句,【殿下待你,确与旁人不同】。 可不同在哪? 一种完全被她忘在脑后、想也不敢想的可能倏然浮现。 她的脸上,从震惊、无措、不敢置信,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被迫随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呼吸而咽入腹中。 谢沉沉低下头,沉思良久。 末了,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魏弃一句:“殿下,你心中有……我么?” 魏弃一怔。 她又接着问:“殿下,你、你心悦于我……么?” 她怀疑自己喜欢她? 魏弃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答:“荒谬。” 他怎么会喜欢她? 更何况。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他从前喜欢过母亲在他生辰时亲手为他煮的长寿面,喜欢过蓝姑为了哄骗他喝药而准备的甜果子,喜欢过那只乖巧蜷在他掌心、从来不怕他的傻兔子,但后来,无一例外,所有他喜欢过的,都从他面前不可逆地逝去,变得面目全非,难再追忆。 从此,这世上便再没有他喜欢的东西——遑论人。 遑论,她? 沉沉:“……” 诚然,这答案令她有一瞬说不出来的失望。 可也只失望一瞬。 她忽然又回过味来:是了,这才是魏弃。若是魏弃喜欢她,才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呢。 他又不像她,需要为了活下去胡诌谎话。 什么“爱慕甚深,虽死不悔”…… 沉沉猛地摇了摇头,把过去那些不得已为之的糊涂话甩在脑后。 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一张脸几乎凑近在魏弃跟前,她说:“好罢,那既然不喜,殿下何必委屈自己娶我……娶奴婢?” 魏弃道:“因为你说不想做妾。” “那我也没说……不对,奴婢也没说,要做妻呀。” 放妾书和婚书,那能是一个东西么? 她说着,两只手撑在地上,着急地仰着脖子看他。 仿佛溺水的人紧抱浮木,向他要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答案。 魏弃却只沉默,低头,又一次望向她眼底——这一次,没有沤红的眼圈,没有泪眼朦胧的雾气,他终于将她眼底自己的倒影看清,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自己。 他伸出手,轻抚过不自觉微扯的嘴角,想要抚平那抹笑。 突然,却耳尖微动,听清廊下由远及近而来的阵阵脚步声,眼神一冷。 来了。 ——果真,竟连一刻都等不及么?
第32章 谢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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