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好丈夫,不算个好父亲,”魏弃说,“但,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若非他励精图治十余年,上京绝无今日繁华盛景。三岁那年,我曾随他一同出巡,那时,战乱未息,百废待兴,上京子民,有瓦遮头已属不易,但今日所见,农不易亩,市不回肆,百姓安居乐业——我自问,这一切,如今的我做不到。” 既做不到,像魏峥那样勤勉治国,爱民如子。 更做不到像魏峥那样,爱那冰冷的皇座远胜一切。 “倘若我是个正常人,”魏弃说,“还有哪怕十年可活,也许我会应你所说,图谋取而代之,放任一试。但我知道,顾叔,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杀人,于他这般的“怪人”而言,也许是这世上最简单之事。 可是,杀一人,乱世生,朝堂倾轧,各方争权。 他大仇得报,却不日将身死,死后,天下无主,必然大乱——兴亡之间,百姓何辜? 顾华章自然知晓他话中深意。 却更多是忧心他的身体,当下默然不言,低头忍泪。 许久,方才颤声说:“奴才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为公子寻治病良方。请大公子……千万保重。一切还可从长计议。” ——可哪里还有来日方长? 魏弃知道他心中复仇之念根深蒂固,绝非自己一言两语可以劝解,也没再多言。 他的身体,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那日陆德生以金针为他调和气血,也不过机缘巧合下为他续了口气。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已然写明了失败者的下场,他就算熬过这一次发病,待到下月此时,仍然难逃一死。到那时,就不是几根金针、一夜药浴可以抑制得住的了。 不过,也好。 魏弃忽的话音一转,道:“我今日来,是为另一件事。顾叔,依你之见,三日之内,可能凑齐一队顶尖镖师、代我护一人,前往江都城?” “江、江都城?”顾叔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远在千里之外的无名小城,却还是凭借着昔日走南闯北的记忆、在脑海中搜寻片刻,末了,沉声道,“此地虽远,但奴才有一至交,乃上京东风镖局之首,此人能力超群,且与奴才情谊深厚,若是奴才所求,他定会办到,绝无纰漏。” “好,”魏弃说,“那便即刻去办。若成事,遣人送信于我。我另有安排。” 魏弃从未对他有过所求,如今却破例开了金口,顾华章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当下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只是,点头过后,见魏弃再无他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今日这番大费周章前来,只为此事?” “嗯。” “奴、奴才斗胆问,”顾叔小声道,“公子要护送之人,难道是外头那位……” 他不知怎么称呼谢沉沉。 从一开始打过照面,便觉此女与自家公子关系不一般,可横看竖看,那小姑娘除衣着华贵、样貌尚算清秀外,实在也瞧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 ——等等。 公子身边跟着的、还被公子格外留心的女子……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宫中耳目传来那匪夷所思的消息,又见魏弃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想来要护送之人正是此女。 顾华章纵横商场多年,一贯巧舌如簧。 此刻,嘴上竟也不由打了结巴:“难道这、这便是,少夫人?” 可不对啊。 少年夫妻,正是情浓时,大公子又怎会舍得送少夫人去那山高路远的江都城? 情急则乱,顾华章思忖片刻,忽地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道:“方才老奴观少夫人身材清瘦,唯有小腹微隆……难道,少夫人已有孕在身?!” 魏弃正饮茶,闻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憋得脸通红,才勉强没有惊天动地地咳出声来。 竟猜对了! 顾叔见状,却只以为他两颊红透是初通人事、心中羞涩,立刻又惊又喜,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来。 “如此奴才便明了!”顾叔道,“大公子是怕宫中人阴险狡诈,害了尚在腹中的小少爷、小小姐,所以托奴才请人将少夫人接去江都城静养!” 魏弃:“……” “上苍保佑,顾家先祖垂怜,我顾家有后了!” 魏弃:“……?” 我还一句话没说,你倒是想得挺多。 什么小少爷,小小姐—— 怕不是谢沉沉刚才吃了还没消化那三大碗饭吧。 他想开口解释,也不知怎么解释起,总觉得这解释的话说起来实在难以启齿。 又见顾叔双手合十,一会儿感谢上苍,一会儿感谢顾家先祖,就差没再次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个不停,那话更是再难出口,只得干脆安慰自己:误会了,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起码,护送谢沉沉回江都的事,顾叔是会比任何人都上心了。 “老奴定会把此事办好办妥,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果然,顾叔擦干眼泪,立刻向他赌咒发誓:“若是少夫人出了丁点差错,老奴无颜见顾家列祖列宗,定当以死谢罪!” 话音未落。 院外却忽传来几声咋咋呼呼的惊叫,喊着:“下来,姐姐,你下来!” ……下来? 从哪下来? 魏弃与顾华章皆循声望去,便见那颗老槐树上,赫然多了一团颤颤巍巍的雪白身影。 “……” “少夫人!!!” 这回,魏弃都还没来得及起身。 顾叔那老胳膊老腿,竟抢先一步、箭一般的冲出院去。 等到魏弃后脚跟上,顾不离已经被他爹按在地上罚跪。 顾叔在槐树底下急得满头是汗,四面打转,招呼一群仆妇又是搬梯子又是作人梯,连谢沉沉都有些受宠若惊,一迭声在树上喊着:“不必,不必,我、我可以滑下来的!” “万万不可!”顾叔严词拒绝。 “大公子!”顾不离见魏弃来了,却立刻跳起来告状,“姐姐好生赖皮,翻花绳翻不过我,斗蛐蛐斗不赢我,便仗着比我高比我手脚长、要比爬树!结果——” 结果,就是眼前这样了: 爬是爬上去了,谁知衣服勾住了树梢,腾不出手去解,所以,下不来了。 “胡、胡说!” 被拆穿了的谢沉沉只觉颜面无存,忙攀在树上心虚地解释:“我这就下来……” 说着,一手努力抱住树,另一只手便要努力去够那缠在树梢上的裙纱。 “少夫人!少夫人万万不可!” 顾叔目呲欲裂,当即伸手厉声制止。 谢沉沉:“……?” 不就是爬个树,这老伯怎么这么紧张兮兮的? 还有……少夫人? 这是在叫自己?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魏弃。 至于魏弃——他此时终于也体会到了谢沉沉那种犹如在火上煎,两面不是人的感觉。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魏弃走近树下,抬头看她,问:“真当这里是自家后院了?” 沉沉连忙赔笑:“奴、奴婢……” 在宫里几百年没遇到过“玩伴”,这不是一不小心输疯……不对,玩疯了么? 魏弃看着她,一时无言。 心想这厮只一会儿没看住就能爬上树,下回,是不是直接要上朝华宫房顶揭瓦? 哦。 不过……没有下回了。 她该走了。 明年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在江都城的家中,做清清白白的谢家女,等着考上状元的小书生回来娶她做妻子。 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添置一处这般寻常的宅院,再几年,她的孩子也会到调皮的年纪,到那时,挽起妇人发髻的她,大概也会站在树下,嚷着要自家的小孩滑下树来吧? 风起,槐花落。 他定定看向她。 眼神掠过她皱成八字的眉,飘忽的眼,心虚到往左撇又往右撇的嘴唇。 几年后,几十年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魏弃突然想。 他从不信世间有鬼神,唯独此刻,倒是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死后能做一只游荡世间的鬼,想来也是很好的。 他此生困于深宫,还未来得及见休明盛世,大好河山。 死后做了鬼,大概才能真正做一回自己,花上许多时间,走遍这世上的路,看遍世上形形色色的人。 再之后,等到走不动了,老了——如果“鬼”也会老的话。 他想找一个地方休息的时候,也许,他便会寻到她的家中去,做她家中的一颗树,一株花草—— 但,倒也不是因为……喜欢。 不是喜欢。 他想,自己只是觉得,有谢沉沉在的地方,那个家,必然是很热闹的。 他想在一个热闹的地方闭上眼睛。 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有人轻唤他的名。 如此这般,好像也不枉费,痛苦地走过这人间一遭了。 “……” 沉沉紧抱着树,望着树下仰头看她的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 还未来得及思索那一刻他眼底的晦涩究竟为何,肩膀却先一重。 只一息过后,她便在顾叔的惊呼声中,被魏弃拎鸡仔似的拎下了树。
第37章 发妻 “少夫人!” 顾叔跑过来, 几步路的工夫,竟吓得老脸煞白,眼神不住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沉沉。 直到确认她无事, 这才长舒了口气,又有些埋怨地侧头、看向自家大公子。 那眼神里意味分明:怎么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 魏弃装作没看见, 背手站着。 旁边的沉沉扶着他站稳身子,回过神来,却没忍住困惑地皱眉:心说为什么这老伯, 忽然便改口叫自己少夫人了? 她只觉其中误会颇大, 开口想解释, 可转念一想, 婚书都给了,魏弃也默许,万一自己矫情起来惹了他生气,他让自己还银子怎么办? 沉沉瞟了一眼身边人。 心说反正……叫两声也不会掉块肉。 思及此,索性装作没听见,见顾叔仍一脸不放心,又忙宽慰道:“阿伯,别担心, 我真的没事。” 她说:“你别看我瘦,可我很有力气的,我在宫里, 一个人能挑两桶这——么大的水。不过是爬个树而已, 方才就算殿下不救我, 我自己也能下得来。”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