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自小便习惯了锦衣玉食,入宫之前,亦只知整日弹琴作画,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伺候过人,更没有养活自己的本领——便是出宫,之后又能如何呢?” 谢婉茹话音幽幽:“我谢家已然没落,从前交好的世家,在我阿母阿兄下狱之时,尚且不愿出言相助,难道会愿意家中子弟娶我为妻,助我谢家平/反冤情?可若是要我去做他人姬妾,余生困于后宅,便是再好的郎君,我亦不会甘心。如今在宫中,有娘娘照拂,或许还能谋得出头之日。有朝一日,能救得我阿母、阿兄,若是出了宫,才当真是浮萍无依,余生无望了……所以,沉沉,我不敢走,更不能走。” 沉沉知道她贵为谢家嫡女,坦然说出这些剖白的话,需要多少勇气,听罢,亦不由一时哑然。 只低声道:“二姐……” 五个月前,初入宫时,二姐还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如今,却什么道理都懂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说不清,可心里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芳娘,不必担心我,”谢婉茹见状,用力攥紧了她的手,“你只记得,下月初一,也就是半月之后,宫中特赦的女眷经乾西门出宫,到时,各宫总管自会领了人去……只是……” 谢婉茹看了一眼她身后宫门,欲言又止。 “九殿下他……” 宫中谁不知晓,九殿下身患疯病。 难得有人可以在朝华宫活过五个月,如今却说要把人放走。 他若发起疯来,硬要把沉沉留下,谁能奈何得了他? 或者说,谁又能和一个疯子计较? 谢沉沉循着她目光看去,亦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渐渐地平息下来。 反而是愁惘,迷茫,还有隐约的一点不舍、丝丝点点的情绪,都渐漫上心头。
第38章 离宫 谢沉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主殿时, 魏弃正在书案前练字。 一页宣纸,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她看不懂,又不知怎么开口, 只好先走到一旁帮忙磨墨。 阎伦留下那本古籍,此时就大喇喇地摊在一旁。 她瞟了一眼,眉头微皱, 只觉写字的人实在太不讲究: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比她写得还丑。 再一看魏弃的字,虽不认识,果然还是顺眼许多, 一个个写得跟画出来似的。 “殿下, ”她本就发愁没话起头, 当即抓紧机会溜须拍马, 开口便“盛赞”道,“这、这字写得真好看——不愧是殿下,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话落。 魏弃手中动作一顿。 眼见得墨汁在笔端晕开,沉沉忙伸手去托了一下他手腕,想把那狼毫拎开,可已经来不及,宣纸上留下个大黑团。 一副好端端的字,就这么毁在手里。 沉沉看得心痛不已, 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先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上残局,把写废了的纸放到一旁, 又扭头从书架上找了一张新纸, 她小心翼翼把纸铺平, 拿镇纸压好两头。 刚要抬头邀功,怎料, 却正好与魏弃四目相对。 小姑娘到底道行浅,被那眼神看得心虚,嘴上立刻也结巴起来:“写、写这张。”她说。 魏弃没动。 狼毫墨汁未干,便被随手搁在笔枕上,往书案上渗了几滴墨迹。沉沉低头去擦,避开他的目光。 忽然,却听魏弃问:“她为何叫你芳娘?” 这话一出。 沉沉身形僵在原地,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魏弃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没有逼问的意思,只是等着她回答;或许是,听他的语气,既没有不耐,也没有生气。 她的心高吊起,又不知觉轻轻落下:心想反正在朝华宫,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那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必要? 思及此,给自己鼓劲似的,她轻轻舒了口气。 吐息之间,终于,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 “殿下,奴婢从前在家时,小字叫撷芳,”她说,“谢、撷、芳,很拗口对不对?可我阿爹非说是一个高人帮忙取的,改不了。所以,家里人……比较亲近的那些,后来都常叫我作‘芳娘’。” 她说完,屏气凝神,等着他继续往下问。 谁知魏弃得了她的回答,只轻轻答了句“哦”,便没了后话。 反而重新执笔,继续在那张新铺开的宣纸上写他的字——似乎无意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于是提问的话头,最后还是转到了谢沉沉这里:“殿下,你都听到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奴婢、奴婢……与堂姐说话,讲的什么,殿下都知道?” 魏弃回了她轻飘的一个“嗯”。 可“嗯”是什么意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 沉沉猜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试探:“堂姐方才说,平西王今日在朝堂之上,为我大伯父求情,陛下虽不情愿,可……看在昭妃娘娘的面子上,为给娘娘祈福,还是答应特赦一批女眷出宫,”她说,“奴、奴婢正好也在此列……” 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魏弃的神情。 见他专心练字,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小小声道:“所以,殿下,奴婢……可以,回家么?奴婢想回江都城去。” 说是对这里毫无留恋,那是假的。 她毕竟在朝华宫呆了五个月,和魏弃朝夕相处了百余日,说走就走,哪里能不伤情? 可是如今,她不敢让自己伤情。 不敢错过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机会。 也许,等回到江都,她会时不时再想起朝华宫里的点点滴滴,会思念魏弃,会学着昭妃为魏骁做的那样、求神拜佛为他祈福,祈祷他平安健康,可是——那是回到家之后的事。 她现在只担心自己回不去。 沉沉想到这,紧张得直冒汗,手心里、背上、额头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换了从前,她早就跪下“砰砰”磕头。 可不知怎么,如今,她的膝盖却在魏弃面前弯不下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和魏弃不应该跪着说话。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低声恳求:“殿下,我、而且我回家去,还会给你写信的。” “信?你大字不识几个。” 魏弃却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难得开次口,结果声音凉得像冰,把她吓够呛:“谢沉沉,写什么信?” 骗人也不打草稿。 而且,宫外的书信,哪是那么简单就能送进来的? 江都与上京相隔千里,传一次信要多久? 沉沉起初只是随口一提,压根没想那么多。 此刻被魏弃一问,方觉自己才是那个不靠谱的、哄人玩的坏人,一时蔫得低下头去,不敢再信口开河。 无奈,左想右想,以她的脑筋,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双手合十:“好罢,奴婢认识的字是不多,”沉沉道,“写不了长信,可奴婢记得,江都的家中,不远便有座古庙——庙里的菩萨可灵了!” “奴婢……奴婢届时定会把想对殿下说的话都说给菩萨听,让菩萨托梦给殿下。” 魏弃:“……” 怎么不说烧给他? 他无言,失笑,沉默,面上却始终死水一片。 一切翻涌在心、不可告人的惊涛,似亦只藏在越写越快的笔锋中,字迹越见潦草。 直到,笔下又一次因久久停顿而晕开墨渍——而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六次。 他的心不静,练字也只是空耗。 索性搁了笔。 他问谢沉沉:“你觉得我要拦你?” “……” 不、不然呢? 沉沉不敢与他对视。 眼神飘忽着,看书架,看墙上的画,看香烟袅袅的香炉,就是不看他。 嘴上却还在努力给自己灌迷魂汤:“怎会!”她说,“奴婢知道,殿下一向宽宏大量,宅心仁厚……” 狗腿子做到这份上,差点把自己都给骗过去。 可惜,魏弃一向不吃这一套。 他已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甚至不会再与她一来一回,无心与她“唇枪舌战”,只是沉默着,在她不愿看他时,方能肆无忌惮的,几乎贪婪的,望着她,许久又许久。 末了。 他说谢沉沉,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从没想过要拦你——并非因为什么宽仁。 “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会让你拿一纸放妾书、清清白白地出宫去,”魏弃淡淡道,“如今,你拿到了。” 从莫名变成“婚书”的放妾书,到御书房里那次没头没尾的召见; 从突然被准允的出宫,到那些塞满马车、几乎快装不下的脂粉与衣裙。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连成一道严丝合缝的圆。 沉沉脑中“轰”一声,不禁悚然地瞪大眼睛。 而魏弃,却既没再多作解释,也没有给她无用的宽慰,只是伸手,点了点桌上宣纸,道:“离下月初一,还有十五日。” “……” “你可以走,”他说,“但走之前,至少该学会、怎么写封报平安的信。至于送信的人,我自会安排。”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沉沉头先还在震惊中,眼泪聚在眼眶里,没流下来。 听见这句话,却再忍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像孩子似的,“呜呜”哭出声来。 百余日的恐惧,委屈;渐生出的不舍,怜惜,一切爱恨情绪,都在眼泪中道尽。 * 谢沉沉在朝华宫的最后半个月,是在勤勤恳恳的练字中度过的。 可怜她在读书写字一事上,惯来没什么天赋,全靠苦练,以及小时候认得的那几个大字做基础。如此这般,整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地练下来,到临走时,竟也真的学会默几行歪歪扭扭的“平安信”。 只是,真到要走的前一夜,却还是失了眠。 “殿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只她睡不着,盯着床幔看了半天,突然,又翻过身去、对着床外侧那隆起的一节地铺,小声道:“你睡了么?” 魏弃从那次出宫回来之后,便不再睡在地宫。可也不乐意睡床上。 明明睡了那么多年的床,如今病了一回,却总说睡得热,不利养伤,非要“抢”了她的地铺来睡。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