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收拢手臂,紧紧依偎在顾氏怀中,只觉许久未有过的宽心和满足。 裙角却倏然被人扯了扯。 她起初没当回事,任由它去,直到听见方武——亦即一路护送她的镖师头子一声厉喝,才回过神来,望向自己脚边,那被他声音吓得一动不动、傻在原地的男孩儿。 “啊!” 顾氏亦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拉过萧殷道:“沉沉,这是……” “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阿娘哭?”话未说完,萧殷却抢着开口。 他生得有几分像顾氏,于是,亦有几分——像谢缨。 沉沉看着他,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只“大泥猴儿”,可如今,她却是更年长的那个了。 心下的五味杂陈,岂是一语可以道清。 她不想在顾氏面前表露出不合时宜的怀念,只能努力让自己笑,继而蹲下身去,视线与他平齐,说:“我叫谢沉沉,是你……” 是你,什么? 话哽在喉头。 她忽的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神情微妙的老管家,又看向头顶正上方,那块醒目的“萧府”牌匾。 末了,只能轻声道:“我与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 回到江都城的第一日,沉沉住进萧府东厢的一处偏院,把行李归置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给魏弃写信。 先是问,前次在驿站寄出的几封信,殿下可收到了么? 又说我已回到江都,见了娘亲,一切都好。最后,端端正正写上一句,“问殿下安”,便把信纸对折收起,装进信封,交给了方武。 “殿下有没有回信?”她顺口问。 方武却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按理说,姑娘在崇州时便寄出第一封信,来去半个月便能送回上京,若是有回信,此时,怎么都该送到了,”他话音沉沉,“但如今五封信去,竟都毫无回音。” 沉沉几乎每到一处驿站,便会给魏弃去一封信,报平安之余,顺带描述一下途中的见闻。 但,因为认识的字不多,每次说的话其实也都是那几句:无外乎是,风景美,人很好,饭好吃,睡得香。 难道魏弃是因为她写得太无聊,所以懒得回? 沉沉心中羞惭,又不好直说,只能装作同样疑惑,说若有回信,请方大哥一定托人尽快送来与我。 ...... 在萧家住的第一个月,沉沉过得尚算太平。 平日里,除了帮顾氏带带那同母异父的胞妹萧婉,便是偶尔去接萧殷下学。 而那镖头方武,与她相处了两个月,深知她为人过于宽厚,恐她在萧家受人欺负,还特地在江都多留了一个多月。 几次打听下来,得知她在萧府的境遇,当下气得要找萧家人算账。她好说歹说,这才将人拦了下来。 “姑娘身份尊贵,岂可在萧家做些……做些奴才做的事!”方武气得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沉沉却连忙摆手,苦笑道:“不不、不尊贵,我身份不尊贵。方大哥切莫冲动。” 方武毕竟是外人,不知内情。 可沉沉清楚,母亲如今在萧家当家,上头却还压着个萧家祖母。 身为一家主母,家主在外经商,前脚刚走,顾氏后脚便“收留”了她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外姓女,萧家祖母几次派人来问,谢家那些黑心的族老也从中作梗,在外头散播谣言。顾氏是顶着莫大压力,这才力排众议、把她留在身边。 如此安排,也不过是想让她能收拢些府上人心,顺带找个借口出府透气,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 江都地处偏远,不似上京那般文雅迂腐,自古以来,民风开放,女子亦可随意上街。 萧殷起初却十分不喜她,不让她接,还和学堂里的同伴一同逗她闹她,骂她坏了家风,来路不明。 沉沉也不生气。 她从前在大伯父家,一样是寄人篱下,可那里没有阿娘,她也没有单独的小院子住。 她从来不和好的比,便也习惯安慰自己,和最坏的境遇比,现在难道不算过得很好?于是连带着,对萧殷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他不喜欢她,她便离他远远的,远远跟着,能看到他平安回到府上就好;他与学堂里的同窗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恶狠狠威胁她不肯告状,沉沉想了想,答应了,却说你这样回去,不告状,别人也知道你打架了。 “你来我院子里待一会儿,等阿娘去哄婉娘了,再溜回去睡。”她说。 萧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末了,还是跟着她去了。 沉沉把人放在院子里野,便扭头去厨房煮面,煮好了,问他吃不吃。 他昂着下巴说谁吃你做的东西,沉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自己端了面吃。 面条香味却勾得小屁孩在厨房门口直打转,末了,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又瞥一眼。 沉沉分明背对着他,可背上仿佛长了眼睛。 他路过第五次,她终于开口,说:“锅里还能盛出来一碗,你吃不吃?” 萧殷不说话。 沉沉搁下手里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面给他。又用猪油煎了个蛋,铺在面上。 萧殷吃着吃着,忽然问:“他们都说你是野种,是我娘在外头偷人生的。你说,你是不是?” 沉沉摇摇头,说:“不是。” “我八岁那年,爹爹死了,阿兄也死了,那些族老欺负我和阿娘孤儿寡母,”她说,“所以,阿娘才嫁给了你爹。我不是野种。” 从前在上京的时候,那些仆妇便背地里骂她野种,她可以任她们骂。 唯独在江都城,不可以。 她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女儿,是阿娘的孩子,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种。 “那这几年,你在哪里?”萧殷又问,“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你先前去哪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回来?” “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沉沉说。 “很远很远是多远?” 沉沉思考了下,回答:“远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从那里回来江都,也要整整两个月。” 这么远! 他最远最远,也才去过邻县的惠城呢。他以为那就已经是很远了。 “那,怎么样?你去的地方好玩吗?”萧殷毕竟年幼,三言两语间,好奇心已然被勾起来,“那里的人和江都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沉沉说,“也是有好人,有坏人,有长得平平无奇的,也有长得……很美很美的。” 不、不对。 她说错了,这点其实不一样。沉沉突然想。 毕竟,长得很美很美的那个人,只在上京,在江都城找不到。 “……” 她低下头去。 看着手里捧着的汤面,不由地想,此时此刻的上京,朝华宫里的九殿下,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刻木头,还是练字,煮面、发呆,又或者……在给她回信? 三个月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给他留的字条,他有没有看到?会不会现在还在吃着难吃的清汤寡水面? 想到这里,好像嘴里的面条也没了滋味。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忽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殿下啊殿下…… 是什么事耽搁了,为什么不回信?
第40章 兵人 江都城中, 有一百年古刹,名天佛禅寺。经年香火鼎盛,信众往来不绝。 寺中主持惠寿大师, 每日巳时起,便会在佛寺主殿为人解签。 因签文灵验,且不收分毫, 无论世家贵族抑或平头百姓,皆一视同仁,因此解签的队伍日日大排长龙。 “阿弥陀佛。” 惠寿双手合十, 望向面前不住掩面拭泪的妇人:“此签上平, 施主所求, 来日或有柳暗花明之转机。只需静心等待即可, 切勿暗中筹谋,横生枝节,反受其害。” 妇人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地起身离开。 后头排着的少女原本还在望着殿中佛像出神,面前位置稍一腾出,又忙将手中的签文递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僧人。 惠寿接过去,只看一眼, 眉心蓦地紧皱。 “来路明兮复不明,他朝为龙落尘泥……高墙倾跌还城土,纵是神扶也难行*。” 少女听得半懂不懂, 一脸茫然。 等了半天, 也未听他再开口, 又忍不住小声问:“方丈,这签文是什么意思?” 惠寿却不答反问:“此签, 女施主为谁所求?” “为……一位朋友,”少女说,“我与他已有数月未见,多次去信,也无音讯,只能……到菩萨跟前求问了:也不知他境况究竟如何?为什么总也不回信?可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说完,观僧人表情颇为微妙,她咽了口口水,又怯生生道:“方丈师傅,这签文,很不好么?” “女施主,若贫僧没有记错,施主前日、昨日、今日,已排了三回。贫僧亦为你解了三次签。” 惠寿道:“今日的签文,却与前两次无异,甚至更为凶险。”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僧人见状,摇头叹息。 思忖片刻,命身旁的小沙弥将签筒拿来,请她再抽一签。 “女施主且为自己求一签。”他说。 少女额上冒汗,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许久,复才庄而重之地摸向签筒,将签文捧在手中,交予面前僧人。 惠寿接过细看,“清复浊来浊复清,人为善恶自报应;若有红尘在心中,临事何须叩圣灵*,”他话中带叹,看向面前一脸紧张的少女,只低声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方丈?” “三日三签,女施主心中已有答案,所求者境遇如何,来日如何,前世后生,皆在眼前。” 惠寿道:“贫僧已入空门,四大皆空,按理说,不应再插手世间事。只是,女施主昔日与我佛门,还有一段前缘。是以,贫僧亦愿冒死提点一二——” “今日,明珠蒙尘,尚未通达,”惠寿道,“远观之,静待机缘,来日或有天恩坦途;若意气用事,置身险境,便是九死得生,亦难逃天惩。” 少女面色微滞,问:“何谓天惩?” 惠寿却不答,只定定看向她。 双眸沉静,分明无喜无悲,又似透过她两眼,望清前尘旧事,来路艰辛。末了,唯余一声悠长叹息。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