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过她,要提着祖氏的人头来做她的聘礼。为了娶她,他片刻都等不得。言罢便要起身。 她却伸手按住他。 想了想,说,我的确恨他。所以,报仇的人理应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他死,可更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丽姬—— 不,顾离。 她那时还那么年轻,容颜如旧。 他还记得她轻抚着他脸庞时温柔而缱绻的神情,她说:【那日你回城时,我去看了,你身后,站着那么多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那些将士……都有家人,他们每一家,其实都和我们顾家一样。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让将士没了将军,让他们被无德之人任意驱用,最后横死沙场……这和祖氏做的事有什么分别?】 【你愿意为顾家报仇,我很开心。可你要答应我,无论有没有找到他,开春之前,都一定要回来。】 【阿莽,我喜欢春天。到那时,我的盖头也该绣好了,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我能清清白白地嫁你为妻了。阿莽,所以,你一定要回来,不要再让我等,好不好?】 她的声音在期冀和爱意中飘渺远去。 到最后,却只剩那日,朝华宫中,少年代她告知于他的“遗言”: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赵莽只觉一口淤血堆积心头,眼前一阵模糊、险些栽倒。 紧扶着椅背,方才勉强站稳。回过神来,入目所见,却仍是一张熟悉的、垂泪的脸。 “可你听着,”他嘶声说,“赵为昭,我赵家驻辽西的二十万大军,他们,人人都姓赵,他们,人人都是我的亲人——我可以死在上京,绝不能让他们死于他乡,尸骨无存!” 赵为昭闻言,颓然坐倒在地。 血丝沿着嘴角,落在前襟,一片血花淋漓。 ...... 她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为何一切都和那“怪梦”中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不惜代价想改变三郎的命运,反而步步将他、将兄长推得更远? 赵为昭失魂落魄地回到露华宫,当夜旧病复发,高烧不止。 天子闻讯,破例准允太医院阖院医士深夜入宫,一同商议为昭妃诊病之法。可办法试了又试,却始终不见效。 不多时,露华宫外,已然跪倒一片。 鸦雀无声间,唯有一青衣医士忽膝行至天子跟前、重重叩首,“臣陆德生,”他说着,随即强忍颤抖、捧起手中金针,沉声道,“有一法,或能为昭妃娘娘解忧。臣斗胆请试。” 魏峥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许久,问:“若再失败?” 若再失败…… 医士抬起头来,眼中似有破釜沉舟之决心。 末了,一字一顿,坚定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露华宫中。 赵为昭只觉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 无数神思朦胧,远去,脑海中却仍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郎去北疆送死。 要想办法…… 一定有办法。 大魏的颓势,若真如她在那场怪梦中所见,便是从北疆战败而始。 只不过,梦里的兄长前来上京,是为送女出嫁。魏峥勒令他出征北疆,他虽迟疑,最终也还是答应。 但,谁都没有料到,兄长竟在出兵前夕遭刺。 长剑穿胸,伤重难愈,自此大病不起。 而朝中强将,早在魏峥登基时便“清洗”殆尽。大魏重文轻武、休养生息多年,一时间,竟无人可用。魏峥只得请来早已退隐避世的戎马将军樊齐领兵。 可樊齐年老,不敌燕人强将,只两月,便失三城,有愧于国,自刎而死。 梦中的兄长有意助三郎夺位,得知此事,以赵家令箭相赠。 三郎随即请命,代天子亲征。 但,哪怕有赵家兵马相助,整整十个月,双方仍在定风城外僵持不下。 直到……那女子暴毙而亡。 三郎抛下一切,纵马千里赶回上京,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反致腿上旧伤发作,未能及时诊治,从此不利于行。 更可怕的是。 主将“溃逃”,大魏军队人心涣散,燕人先夺定风城,屠城三日;后占掩云关,将守将头颅悬挂暴晒。连战连胜,竟一路打到西京赤水关外,距上京,只百里之遥。 魏峥不得已,亲自领兵出战,仍败。此战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最终,身为君主,亦只得在群臣死谏之下,为保全根基,割地求和。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众子夺位,争得头破血流—— 她已在梦中知悉未来会发生的一切。 赵为昭想:既知道结局,又怎能放任三郎意气用事,去赴这场毫无疑问的必败之战?! 她的三郎,来日要做万人之上的帝王。这骂名,这败仗,便绝不能落在他的头上。只是,大皇子自幼习文,不擅武,人尽皆知。五皇子早逝,七皇子无能,十皇子年幼……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人代天子亲征。 “娘娘!娘娘!”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荃华当是吓坏了,见她醒来,顷刻间流泪不止,只一个劲道:“娘娘,您醒了,娘娘,您可还看得清奴婢?” 她不言,渐渐睁开迷蒙的双眼。 入目所见,却是一身青色长衫。一身书卷气的医士垂眼望她,见她醒来,似也长舒一口气。 事后,她问起荃华,这位面生的医士姓甚名谁,怎么从未见过、却这般医术高超。荃华顿时会过意来。 “回娘娘的话。” 派人仔细打探一番,却已是两日过去。 荃华跪在她身前,语带斟酌:“此人名叫陆德生,考入太医院不久,此前的确名不见经传,不为宫中贵人所喜……但,奴婢请院士调出其诊录后,却意外发现,他是宫中唯一一位、曾为九皇子诊治过的医士。而且,还有人曾看见过,他与朝华宫那位……” 荃华说到这,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发现并无半点异常,方才吞吞口水,继续道:“他与娘娘此前见过那位谢家女似乎过从甚密。” “娘娘可还记得?四月初二那日,您命奴婢盯紧朝华宫有无异动,其实太医院当日曾来报,有人手持三皇子令牌,来请医士出宫,只是当时奴婢并未细想,因三殿下一向谨慎,他能交予令牌之人,定是可信得过的心腹。直至今日一查,才知如此巧合……那人请走的,正是这位陆医士。奴婢因此多留了个心眼,又去问那日太医院留守的太监,来请陆医士的人,穿得什么衣裳,约莫什么身形,其间种种,竟都能和那位谢家女对得上。” 四月初二。 正是赵为昭梦里,魏弃身死于朝华宫之日。 可是……他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得了谢家女出宫的机会。 难道…… 赵为昭心口忽的重重一跳。 便听荃华又道:“且两日后,这位陆医士便拜访平西王府,听王府中人说,王爷读过信后,便让他去见一人——正是日前、王爷曾带进宫来为您诊病的那位‘神医’。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因此,王爷至今仍将这位陆医士收留府上,加以庇护。” 不对。 不对。 难道自己漏掉的、最关键的人,让一切生出变数的“罪魁祸首”,竟是那蛰伏多年不得出的小疯子?! ……顾离! 你就连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一个祸害! 赵为昭猛地坐起身来。 “去给本宫,把陆德生……”竟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止,她两眼通红,似癫若狂,“不,还有,兄长府上那医士,把他们一并找来!” ...... 是夜。 御书房中,仍灯火通明。 魏峥愁眉紧锁,看向面前泣泪斑斑的奏折:北疆之乱,果真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燕人狼子野心,他早在登基之时,已有预料。只是那时,中原战乱方止,他亦不得不休养生息,以图大魏长治久安,却没想到,这些燕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势不可挡。 天下才不过太平了十余年啊。 他从前也是武将出身,自然不甘一味求和。身为一国之君,必要平定燕乱,可恨那赵莽却执意与他作对。他昔年的心腹良将,亦死的死,退的退,哪怕还活在朝中的,亦多被“盛世”熬软了骨头。 想来,安乐的日子过得太久,谁还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领兵打仗? 思前想后,也许只有樊齐……这老翁可供一用。 他昔年于樊齐有恩,樊齐又是个愚忠之人,命其出山,想必不难。 至于三郎…… 三郎,的确是一众皇子中,长得最像他的,心性也最像。 因此有时,他看着三郎,总不免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若是三郎并非赵氏所出,若是赵氏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若是……该有多好。 可惜。 没有那么多“若是”。 比起身后站着庞大的赵家,日后外戚干政,恐后患无穷的三儿子,在他心中,如今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还是长于治国,心忧天下的长子魏晟。 可惜,晟儿于武艺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三郎能替他亲征、鼓舞前线士气。 魏峥手执朱笔,若有所思地在宣纸上写下“三郎”二字。 若是三郎胜了,立下奇功,自己该当如何? 若是三郎败了,溃退千里,自己又当如何? 左右为难。 忽然,却听一阵匆匆脚步声入殿而来。 他循声抬头:来者竟是久病多时的赵为昭。 饶是心思深沉如他,一时间,竟也不由面露茫然。 回过神来,方才匆匆起身、搀扶起跪倒在地的女子,又温声道:“阿昭,你的病可好些了?怎么这时前来?” 赵为昭是遏制赵莽、最好的一把剑。 虽不像从前那般管用,可留在身边,毕竟还是有些用处的。 赵为昭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是以抬起头来,并未回答那些无聊寒暄,只开门见山道:“臣妾前来,是为陛下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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