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弃:“……” “原来是因为材料用得好。”沉沉说。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逗笑。 那些幽微难明,说暧昧又更亲昵难分的气氛,就在少女掩不住的开怀笑声中,化作清风飘远。 她扑进他的怀里,说殿下呀殿下,罢了,原来我也咬了你。那我不生你的气了。 更何况,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沉沉想。 她不是气他作弄,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至少,和那时朝华宫里的“折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只是她的脑子迟钝,一时理不清个中关窍——想多了,还脑袋疼。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那碗心心念念的猪脚面线给吃上。 毕竟,面线只有在江都城吃才最地道。而她与他,总是要在一起的。 沉沉想到这,忽的悄摸伸手,摸了摸魏弃颈边的“花”。 指尖相触的地方,竟从冰凉的皮肤上摸出些滚烫的热意。 她的手指抖了下,忙又悄摸收回袖中。 ...... 尚庆楼的猪脚面线卖了十几年。厨子却始终还是那个老厨子,风味一点没变。 沉沉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到自己这桌上菜,当下一脸宝贝地捧起面前那缺口的瓷碗。 顾不上小脸被热气熏红,她语带怀念,低声同魏弃道:“小时候,每年我过生辰时,阿爹都会带我来尚庆楼吃上一碗猪脚面线。” 用谢父的话来说,猪蹄踢霉运,面线长寿延。 沉沉小小年纪,便听了进去,此后的许多年,都对这话深信不疑。 在大伯父府上借住时,买不着猪蹄,仆妇们也不知她的生辰,她就偷偷自己揉面、煮面来吃。 怕被人发现,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好似多吃几口,就能多活上几年似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因着惦记这口面,半年前,她回到江都城,还曾专门拎上这满满回忆的猪脚面线,去坟前拜祭了谢父……同谢缨。 谢缨。 脑海中浮现起定风城城楼之上,那一袭刺目红衣,沉沉不由地苦笑。 勉强定下心神,侧过头去,却忽又一本正经地问魏弃:“我还没问过,”沉沉说,“殿下的生辰是哪一日?” 她在朝华宫从冬天待到初夏,从没听宫人们说起他的生辰。 魏弃正盯着那猪脚看。闻言,淡淡道:“九月初九。” 果然错过了。 沉沉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犯愁的神情亦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换作带着歉意的温柔讨好之意。 想了想,她从自个儿碗里分出好几筷子面线,夹进了魏弃碗里。 “从小到大,我来尚庆楼,尚庆楼的朱阿叔总是给我好——多好多面线,猪蹄也永远是最大个的,”沉沉道,“所以我才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现在呢,我就把自己的好运气分一半给阿九……呀。” 她忽然回过神来,笑眯眯道:“阿九生在九月九,好多个九。” 魏弃没说话,看着自己碗里那高高隆起成小山的面线,低头尝了一口。 又问谢沉沉:“你几时生辰?” “早过啦,”小姑娘掰了掰手指,似乎在推算日子,许久方道,“想起来了,那时我还被关在定风城的地牢里呢,是十月……” 话音未落。 不远处,隔断后厨的布帘忽被掀开,从里窜出个五短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 男人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沉沉见了他,却当即笑着喊了一声:“朱阿叔。” 阿叔? 魏弃亦在打量此人。 见他面容光洁紧致,却被称作阿叔,一时有些意外。 视线随即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男人干净的下颚上。 而朱严听出来沉沉的声音,循声扭头,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表情难掩惊喜。 “沉沉!”男人低声道,“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可纵然刻意压低,仍听得出来特有的尖细音色。 “昨日才到呢,阿叔,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尝阿叔煮的面线。对了,阿九。” 沉沉笑着同朱严寒暄两句,又扭头向魏弃介绍:“这位便是朱阿叔了,我吃阿叔煮的猪脚面线、从小吃到大。阿叔的厨艺,在我们江都城里,那可都是鼎鼎有名的。” 她夸得真挚,一脸骄傲。 朱严却只有些羞赧地低头笑笑,并不敢看魏弃。 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婶娘常念叨你,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会开心。” “婶娘……说起来,婶娘身体好些了么?”沉沉听他提及“婶娘”,不由面露关切,“我上回去看她,她咳得厉害。半年多了,病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朱严连声道。说完,小心翼翼瞥她一眼。 他旁敲侧击:“不过,若你哪日得空、愿意去看看她,她心情好,想来会……”想来会更好。 “我今日便得空呀。”沉沉立刻接话道。 朱严闻声,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苦涩的笑容。 眼神却仍忍不住飘向她身旁、始终影子般沉默的少年,似在心下斟酌什么—— “面要凉了。”魏弃倏然开口。 声如其人,冷泉漱玉。 朱严听得莫名一抖,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在这站了太久,似乎扰了对方的“雅兴”。 他直觉此人不好应付,心下难免一慌。 推说沉沉有心便好,心意到了比什么都重要,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小姑娘又开口,在身后叫住他。 “婶娘如今可在家中?”沉沉满面担忧。 说话间,扭头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汤碗,吞了口口水。 末了,却仍是许诺:“择日不如撞日。等我吃完这碗面线——吃完便去看婶娘罢,”她说,“我同阿九一道去,不耽误阿叔的事。下回回来,也不知几时,能看一眼、总觉得安心些。” * 沉沉嘴里的婶娘,便是朱严的发妻,尹氏。 十几年来,城中认识朱严的人,无一不说他命不好,娶了个不下蛋的疯婆娘。 连沉沉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位婶娘,也是因被邻家的虎头带来看热闹。 她、虎头、还有被虎头强行拉来、不情不愿的陈家小书生,三个小脑袋挤在墙垛边,探头去看院子里的人。 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正脸,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纤弱背影。 女人哼着摇篮曲,轻摇晃着怀中那只破布偶。 沉沉看在眼里,心道,不过就是喜欢布偶罢了,自己也常缠着府上的阿嬷帮忙做来玩,有什么稀奇? 说人家疯,想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怎料,念头刚闪过,待她再转过眼去,却见院中女子忽的浑身抖颤。 竟不知从哪抄起一把剪子,将那布偶的脑袋生生剪碎。 棉絮纷飞,似还不解恨,又把那布偶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绣花鞋碾着那布人残缺的身子。 “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什么……!”尹氏嘴里喃喃自语。 清秀的脸庞上,一时间,竟显出几分狰狞之意。 女人抱住脑袋,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哀嚎。 沉沉被这声音吓得脚下一软,回过神来,人已整个往后仰。 小书生反应快,慌忙伸手抓她、却也扑了个空。眼见得人就要后脑勺着地,摔个脑袋开花。 沉沉伸手抓了两把空气,自知“难逃此劫”,不由悲从中来。 可她没有跌到地上,反而迎上一个熟悉的怀抱。 原本紧闭的双眼颤巍巍睁开。 小姑娘看清来人,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不由笑开,紧搂住那人脖颈,甜滋滋地喊:“阿兄!你怎么来了?” 谢缨任她搂着,挑眉道:“这会儿知道喊阿兄了。” 又问:“你们几个,都凑在这做什么?” 虎头一溜烟滑下墙来,唯恐被这小霸王盯上,全无在沉沉面前的“威风”,怯生生不敢说话。 反倒是深呼吸几次、方敢跃下墙垛的小书生直愣愣地看过来,抿唇道:“王丰说,要带我们来看热闹。” 王丰,是王家虎头的大名。 陈家书生迂腐,待谁都不亲昵,便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不例外。 谢缨闻言,蹙眉看了一眼院中方向,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微寒。 沉沉怕他迁怒虎头和小书生,忙紧搂住他的脖子,道:“阿兄,我、我累了,我想回家吃香糕,你说阿娘今日做了香糕没有?” 谢缨道:“只知道吃。” 可话虽如此,他还是抱住她,一路回了家去。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几人要看的“热闹”究竟是什么。 沉沉以为这事便就此揭过。 谁曾想,当夜却似魇着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回荡着那女人凄惨的叫声。不知不觉,便熬到了后半夜。 小姑娘忽从床榻之上手脚并用地爬下,从床下拖出一只箱箧。 里头放着林林总总十余个或新或旧的布偶,概都是她缠着府上的老阿嬷做的。 她从里头找出一只最齐整的,一早,便借着出门找虎头玩的借口出门,偷摸找到了昨日那处小院,把布偶放在了院门口。 过了几日,“路过”小院,又听见哭声。 她驻足片刻。 第二日,小院门口多了只布老虎。 第不知多少日,她的最后一只布偶也送了出去。 沉沉看着眼前紧闭的院门发了会儿呆,心里祈祷自己再也不要梦到那凄苦的叫声——作为交换,她想,她这辈子一定都不再做幸灾乐祸的事,不把别人的病当笑话看。 谁知双手合十,祈祷完了、她一睁眼。 只听耳边“吱呀”一声,却和正巧开门的尹氏撞了个正着。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那些布偶的缘故,”沉沉说,“我生怕婶娘拿剪刀来刺我。可她非但没有伤我,还看着我、对我笑,领我到院子里吃糖。” “……” 魏弃问:“所以你便吃了?” 不怕疯子给你喂毒药? “吃了呀!”沉沉却一脸理所当然,“那饴糖和外边卖的味道还不一样,特别的甜。若不是婶娘经常生病、身子不好,靠着这手艺,光是卖饴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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