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缙盯着她,眸光低暗。 “是吗?”片刻后,方才低声说,“你高估我了,我不是做青天大老爷的料。” “你是。” “……嗯?” 他眼里写着明晃晃的“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你肯定是呀。”沉沉看在眼里,却依旧笃定,随即,手指又转而指向自己。 “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谢家的芳娘,谢沉沉呀,”她说,“小的时候,我和虎头最是贪玩,可你分明和我们一般大,每一次去找你、你都在闷头读书。那时我问过你,念书有什么用——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的,你说,‘大丈夫’……”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 【当读圣贤书,养浩然气,造福于民,成不世之业。】 她早已忘了那句话怎么讲,却还记得小书生说话时的神情。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所以,你一定能做大官。日后,你做了大官,”沉沉庄而重之地拍了拍他肩,“一定要记得我是你朋友。” 陈缙:“……” 说了半天,敢情话在这等着呢。 沉沉看他起初动容、一瞬又变得如吞了苍蝇难上难下般的表情,不禁笑得开怀。 “你个妮子,还笑得出来!” 这一笑,却着实把早已怒发冲冠的某人气得够呛。 金大少爷当即招呼左右,怒喝道:“给我把这破摊子砸了!人带走,押去给我二弟赔礼谢……”罪。 一个“罪”字还卡在喉口。 他忽觉后颈一冷,好似刀锋掠过,惊得回过头去:可身后哪里有人?! 反倒是谢沉沉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人。 眼神先是落在小姑娘的绿萝裙,又飘到一旁青衣书生身上。 ……男人? 还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饶是金不换这么一个纵横欢场的老手,陡然见了那人的脸,也不由屏息凝神打量一番,不受控制地心口狂跳。回过神来,脸已烧得通红。 魏弃的目光掠过那对着自己直流口水的傻子,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转手将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给谢沉沉。 “阿九!” 沉沉不知他头先跑去了哪,又听到多少方才金不换的话,只直觉他表情不对。 恐他当街杀人,又连忙挽住他的手。 魏弃侧眸瞥她一眼。 “晚上还有灯会呢。”沉沉立刻小声道,又把揽住他的手收紧些。 言下之意,若是在这里杀了人惹了事,晚上可就得在牢里过了。 陈缙离得近,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耳语,默不作声地退开半步。 ——他大概不知,正是这半步,叫他免了一死。 沉沉问:“就小小收拾一番,别闹得见血惹来官兵,好不好?” 魏弃盯着她,眼神渐敛去杀气。 末了,淡淡应了一声:“好。” 金不换还在对着“美人”流哈喇子,忽觉腰间一轻。 下意识低头看,却见自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松松垮垮掉到膝上,再看自己那几个跟班,毫无例外,都提着裤子面面相觑。 “好啊!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 他登时气得脸上滴血,顾不得底下漏风,叉起腰便大骂道:“是谁!谁!给老子站出来!” 问了一圈,却始终没人回答。 唯有背后一阵大力、他被拉得趔趔趄趄往后仰,才发现腰带不知何时又栓回腰上——只不过,是几根连在一起,打了死结的那种。他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班,这回终于脸贴脸,肉贴肉,被捆成一组扎扎实实的粽子。 他一惊,正要呼救,却见方才自己看直了眼的“美人”从跟前走过。还没看清“美人”如何出手—— “哎哟!” 金不换捂着脸颊,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地大叫起来。 四下哄堂大笑,只那耳光声清澈响亮,久久未绝。 ...... 半个时辰后。 沉沉用目送壮士般的眼神,送走了鼻青脸肿的金不换和那几个路都走不稳了的跟班。 顿了顿,又低头看向魏弃的手,问:“手疼吗?” 魏弃闻言,翻过手掌给她看,却见掌心玉色莹润,连丁点红肿的迹象都没有。 沉沉一时默然,这才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手里提的油纸包,又不由放到鼻尖嗅嗅,问他:“这是买的什么?” “毒药。”魏弃轻飘回答。 沉沉笑着吐了吐舌头:“那到时毒死我好了。” 说着,却把油纸包放回去魏弃手里,又转而走向正在收摊的陈缙。 魏弃脸上的笑容一瞬隐去。 陈缙见她走来,又瞄一眼她身后那位,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 “拿着,这个,还有这个,”沉沉却丝毫不察,只一股脑将头上发簪、腕上玉镯——甚至耳朵上那对碧玉耳环,都一一取下,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上,道,“你都拿去当了,路费应当就够了。至于你爹欠的赌债……” 几百两,她肯定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的—— 不对,给她好几时好几会儿也拿不出来。 沉沉低下头,颇为难地思忖片刻,末了,只好恳切道:“我认得几个金家人,想办法让他们宽限一段时日,至少也拖到你考完会试。” 陈缙道:“你方才才打了他们的大少爷。” 言下之意,哪里有打完人再让人宽限的道理? 沉沉却摇了摇头:“我认的又不是他,是金家的三少爷,他和我阿弟是同窗。人虽娇气了些,却不坏……” 这形容怎么这么耳熟? 她话音一顿,莫名想起昏暗地牢中,就着饴糖、皱着脸喝药的“卷毛狗”。 可这念头亦只一晃而逝,她很快又道:“明日,就明日,我请他递个话给金家二少。二少才是金家说得上话的人。” 陈缙闻言,沉默良久。 末了,却依旧还是摇头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可以再等三年。”说着便要把她那堆耳环玉镯推回来。 “不可!”沉沉忙按住他手。 两手交叠,忽觉背后射来一道眼刀。 小姑娘忙往身后瞥了眼,轻咳一声,又悄摸把手指挪开。 却仍是正色道:“今年就能考,为什么再等三年?何况,这些本也不是白送给你的。” 陈缙:“……?” “你收下我的东西,须得答应我,日后做了大官,要多照拂我——还有,”她手往后,拽住少年纤细手腕、往自个儿身边“拖”了两步,扬扬下巴示意道,“还有他。” 他? 陈缙一怔,目光向上,对上魏弃毫不掩饰、大概已在心里活剐了他万千遍的眼神,嘴角不由抽抽,心道,你确定需要我“照顾”他? 沉沉却看得直笑,一本正经道:“总之,你当得成官,就做一个好官,若是做不成官,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是我的朋友。背可不能弯,得挺直了。” 说完,也不管陈缙什么反应,她把桌上一应金银物什尽都推给他,又学着戏文里写的江湖义气般、略一拱手,随即便拉过魏弃,转身就走,一路往朱家藏身巷尾的那处小院走去。 魏弃没“挣扎”,凉飕飕的眼神却瞥过两人交握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以为意气难平,竟然,好像也……就这么平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反握住她的手,怒火早已消弭,嘴上却还在找补,阴恻道:“区区举人罢了。九品芝麻官,也值得你如此费心?” 从前在朝华宫里,她就看重那只狸奴胜过自己。 如今出了朝华宫,怎么还有这么多活着会喘气的废物碍事。 他一个都看不惯,最好全杀了—— 不过。 一想到杀了他们,谢沉沉贪生怕死,固然不会因此而死,却会难过,会流泪,会生闷气不理他。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让他们活着得了。 “举人也很厉害呀。” 沉沉却全然不知他脑子里那些坏主意,只认真同他解释道:“我如今还认不得百来个字呢。读书人,能读得进去书的人,总还是有些厉害在身上的。” 魏弃问她:“武夫就不厉害了?” “……啊?” 他又说:“且那书生的字写得不如我好。” 这都哪跟哪呀,怎么还开始攀比起来了? 沉沉起先一头雾水,反应过来他的弦外之意,又不由哭笑不得,只好连声应道:“是是是。” 可是,“敷衍”归敷衍。 自觉把人哄好了,心气顺了,她却仍是正儿八经的、一板一眼的,又开口道:“殿下不要看不起陈缙,他是个刻苦好学、很有本事的人。” 这语气正经得有些不像她。 魏弃闻言,亦才难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忽道:“从前你不关心这些。” 别人刻不刻苦,有没有本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指的是他和她,两个人。 从来如此——最多再加一只无法无天的猖狂狸奴。 “有么?”沉沉被他说得心虚地笑,想了想,却难得老成的长叹一声,小声道,“可能因为,我如今更知道了,人不能独身活着。” 她说:“要有厉害的朋友,像方大哥,王将军他们一样,会在危难的时候、愿意站出来帮你;也要有懂道理、一肚子墨水的朋友,像公孙军师那样,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虽然觉得啰嗦,可是有的时候,多听他说几句,却是真的有用、能避开许多可怕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们首先要‘喜欢’你、敬重你,才会心甘情愿地帮你,而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所以……” 所以。 沉沉忽的抬头看他。 分明稚嫩的脸上,眼底却有温柔而细腻的波光流淌,她说:“我希望殿下身边,也能有一些真心待你的,为你好的人。” “我想把我的朋友,都变成殿下的朋友。这样,以后,便不止有我,还有很多的人,愿意在你危难时助你一臂之力。” 落水的时候,有人愿意跳下湖面去救你。 孤身一人对阵敌军的时候,有人愿意为你掠阵。 所有人都不支持你的时候,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你陈情。 “这不是我笨,也不是心血来潮,”她指了指自己空落落的耳垂和手腕,说,“是朋友之间的义气呀,殿下。” 她知道他心性冷清,知道他不爱世人,却还是想让他拥有一些常人本该有的东西。无论是朋友情谊——抑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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