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沉沉与顾氏皆不由一愣。 倒是毫不知内情的萧家祖母闻言,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色,心说这少年虽只是个苦读不中的读书人,倒还有几分骨气。 这场家宴,遂在众人各自心猿意马的混乱气氛中结束。 沉沉与魏弃先回了偏院,脑子却还半天没转过弯来。 在桌边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的伸手,一把捉住身旁正低头轻抿茶汤的某人。 “什么时候写的信?”她问。 “回江都城的第一日,”而魏弃答——一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的语气,“你祖母说我们,无媒苟合时。” “……” 似乎是怕她想不起来,他又伸手指了书房的方向,补充道:“那日晚上。” “那日”是哪一日? 再详细说下去,恐怕就要详细到他们“互相种花”的晚上了。 沉沉脸上红了又白,默然片刻。 末了,却还是忍不住抱了脑袋,一脸苦恼地瘫倒在桌上,嘴里不住咕哝道:“可是啊……可是啊……” “可是什么,”魏弃把吹凉的茶汤推到她面前,“你方才说口中发腻,喝茶。” 可沉沉哪还有喝茶的心思?只道:“难道你说要会回上京,就是为了向皇——向陛下禀明这门婚事?” “嗯。” “万一他不允呢?”沉沉问。 “公孙渊日前已飞鸽传书于我,”魏弃却淡淡道,“天子将我所书,公之于朝野,满朝文武,皆亲眼所见——君子一诺,重于千金,遑论天子。” 魏峥做这些事,无非是想让自己这个忤逆子“放心”,父子之间,对彼此的把戏心知肚明。 可尽管如此,至少,这的确已算得上是某种信号与肉眼可见的让步。 魏峥还需要他攻克北燕,而他,也需要魏峥给的这个虚名——他生来是魏峥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然他可出入万军阵中,保得自己一人,可若是魏峥狠下杀手,四处追捕,他的病时好时坏,恐无法保全谢沉沉……还有她所珍爱痛惜的家人。 到那时,江都,便是现成的靶子。 天子的耐心有限,而他手中的筹码,其实也有限。 在他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之前,争取到各退一步的结局,给她“九皇子妃”的尊荣与天子朱笔御批、载入皇室玉牒的身份,已经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入上京后,婚事毕,我会再请命替他领兵逐北燕、收归雪域八城。如此,他或会心甘情愿,将我们‘放归’定风城,”魏弃道,“他要做天下霸主,尚且需要我这把好用的刀,所以定当有所顾忌。我唯一不放心,只是一件事——” 他说着,倏然伸手,捉住谢沉沉的手,领她抚向自己的头顶。 沉沉有些疑惑,却还是任他去——直到,她亲手摸到那发间的“一抹冷”。 怔愣过后,起身凑近,她颤抖着手、将他头发胡乱梳开。 眼神落于那枚贯穿百会的金针,双瞳登时不可置信地微缩。 竟然……不是错觉。 一根针。 魏弃的头发里怎么会“藏”着一根针?! 沉沉吓得声音都飘起来:“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魏弃说:“这根针,曾封我最后一□□气,于万难之境,救我一命。” 被魏峥一刀洞穿心口的伤疤早已“痊愈”,消失得毫无痕迹。 沉沉听着他平静地诉说她走后、朝华宫里发生的一切,却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魏峥要把我练成傀儡,一心取我性命,唯有这样,才能受他掌控,万无一失。可是,那位陆医士受我所托,心存不忍,最终,以祖传‘金针封顶’之法救我一命,”魏弃道,“也正是因为这枚银针,我能在傀儡术下尚存一丝人性。哪怕雪谷之战,他们不惜以锁链缚我,以唤魂笛日夜毁我心智,阻止我赶回定风城——” 他仍能一次又一次,用掌力碾过金针。 金针入颅,胜摧心之痛,以此压过那傀儡之术的操控。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魏弃说,“但,这亦是迟早之事。纵然我不回上京,陆德生也早已与我言明,金针效力有限,至多亦不过保得十年,少则三年,我必须在它失效之前,为你……为我们,铺平后路。” 他要天下人尽皆知,他心慕谢家女。 他要用自己的军功与民心,为她铸一层无人能侵的护身之符。 沉沉眼帘低垂,长睫不住轻颤,许久,只问:“‘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魏弃平静道。 她以为,只有她“软弱”,想用江都城中与世无争的时光逃避上京纷争。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他甚至比她更想——永远地离开上京,抛下一切,可从他心中有她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不会有心无所念的自由。 魏弃说:“那时我问过你,你跟了我,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说,‘今生的事,须得试试,方才知道结果’。所以,便试一试罢。” “无论结局如何,”魏弃若有所思地轻抚着眼前温热茶盏,“我都想让你,平平安安地留在我身边。” “……” “口中可还发腻?” 他将茶盏推得离她更近些:“喝茶,再啰嗦下去,茶该冷透了。” * 五月,萧府上下,开始为沉沉打点嫁妆。 沉沉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可渐渐的,发觉其实光在这里想东想西也无甚大用,反倒扫了一众爱她怜她之人的兴,又终是努力重拾了心情。 白日里,照旧去学堂听课,下午便溜出来陪母亲与老祖母大肆“采购”。 什么花色的布衬她的脸,什么样式的新裙衫掐出腰线,只要做长辈的说一声,她便挤出笑颜去一件件的试。 因着上京距江都路途遥远,诸如拔步床、闷户橱之类的大件不好跋涉,其余嫁妆,便都索性折作金银首饰。萧家不算大富人家,却也算是家底丰厚,老祖母默许,加上顾氏自己从中贴补,最后,竟也给她整出一份不薄的嫁妆来。 只可惜,原本江都还有“待嫁女绣嫁衣”的风俗,她的女工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只能把绣嫁衣的大半工序,都交托给了城中绣娘。而她则只稍学着绣些鸳鸯花样在嫁衣上。 城中与她交好的姑娘,大都过来帮过忙,于是,每每到了黄昏傍晚时分,她的院子里便简直成了全江都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歪歪扭扭的针脚绣了又拆,拆了又绣,她“挑灯夜战”,熬得眼睛都痛,也实在没能琢磨出这绣花的关窍来。 倒是某夜睡得迷迷瞪瞪,见外屋亮灯,她揉着眼睛下床去看,竟见魏弃坐在绣架前。 烛影浮动,为他侧脸镀上一层盈盈暖光。只是,原来聪慧如他,也有不擅长的事,没多会儿便刺破了手。 他把指尖含在嘴里,眉心微蹙,对照着绣架旁绘制的花样,把走乱的针脚重新拆开,埋头穿针引线。 沉沉站在他身后,无声间看了许久。 机敏的,聪慧的,自幼远离人间烟火的少年,有一日,也会迟钝、“愚笨”、困于绣架前。 明知这是他不愿示于人前的模样,可是,她的私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叫嚣,希望这样的他,能够被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只可惜。 或许天往往不遂人愿。 嫁衣尚未绣成,这一日,江都城中,忽响起悠然钟声,足足十二响,阖城上下,无所不闻。 正背书背得昏昏欲睡的萧殷被钟声惊醒,四下环顾,身边的同窗各个也都是一脸愕然表情。 唯有魏弃面色沉凝,放下手中书卷,侧眸望向学堂门前。 山呼千岁,跪了一地的人群中。 只蓄着山羊须、一身青衣道士打扮的老者大步而来,行至他面前,撩袍而跪,恭敬道:“臣公孙渊,参见殿下。” ...... 开元二十二年春,炁信至上京,求娶谢氏女,帝以其信示群臣,词文意切。 时朝中争储,炁本为右丞所重,有心相助,欲以女嫁之。去信问,炁严词相拒。忠臣争相试之,皆无功而返。 帝无法,怜其子,终允婚事,解谢家万死难辞之罪,又许之良田百亩,金万两,绫罗绸缎不计数,翡翠如意四柄,碧玉观音一尊,龙凤呈祥紫夜光杯一对,喜饼百担,三牲四果二百斤,十里红妆,辗转至江都,迎谢氏女入京。 时人有云:“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江都子民闻讯,举城贺之,欢庆三日不止。
第57章 阿蛮 盛夏时节, 暑气炎炎。 魏治一副锦衣公子打扮,手中折扇轻摇,满头大汗地走进平西王府: 如今, 平西王赵莽,已在此被软禁了一年有余。年前,更是因心气郁结、旧伤复发, 险些丢了性命,从此闭门不出,更少出现身于人前。 王府门外, 有锦衣卫重兵把守, 非天子手谕不可轻易入内。魏治亦是在天子跟前日日哭求、求了个把月, 到最后, 人都消瘦了一圈,这才得了出入自由的“恩典”。 打那以后,凡能出宫,他便回回要来平西王府晃悠一遭。 美其名曰代魏骁聊表孝心,探望病中舅父。事实上,人前脚刚进门,后脚,便往赵明月住的青芜苑径直而去。 ...... 青芜苑中。 美人斜倚贵妃榻, 凉衫薄汗香。 赵家阿蛮自小畏热,每到夏日,便在屋里待不住, 这日也不例外, 支了凉棚, 在院中树荫下歇凉。 城中时兴的话本子胡乱堆在手边,她每每翻了两页便不想看, 百无聊赖间,索性“抢”了侍女的活计来干。捻起一旁冰鉴中冻着的荔枝,专心致志为之“宽衣解带”。 白嫩的荔枝肉,很快在琳琅盘中堆起一座小山。 身旁两名打扇的侍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眼中皆难掩紧张无措之意。 赵明月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却始终默然无言,只慢吞吞将一块“肤若凝脂”的荔枝肉拈在指尖,端详片刻。 任由纤纤玉手被荔枝汁液沾湿,身边侍女要为她擦拭,被她表情倦懒地挥退—— 这块荔枝肉,后来,遂落入了魏治嘴里。 “阿蛮亲手剥的荔枝,果真好吃,好吃。”小胖子一路小跑而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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