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这吹风吹了半天、早已被暑气蒸透的荔枝肉,却仍是一脸餍足。 见她手脏了,又忙不迭亲自端来水为她净手。 “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赵明月见状,终于开口。 却亦只是懒洋洋睨了他一眼,又道:“听说你宫里那几个侍妾先后小产,此刻想必都在哭天抢地。怎么你这个做父亲的,没了孩子,瞧着倒半点也不伤心?” 她自幼娇蛮,说话也刻薄,对魏治尤其毫不遮掩。 可,无论再刻薄的话…… 由她之口说出,在魏治听来,那都是关心多过讽刺,好心多过阴毒。 毕竟。 他心想,换了从前,阿蛮她一心只有三哥,哪里会关心自己身边这些“小事”? 只是眼下魏骁找不见人,唯独他日日来陪着她,她两眼所见,两耳所闻,皆与他相关——便是再不甘心,再不乐意,也不经意间对他多了几分上心。 一想到这,他心里便忍不住冒出蜜来。 “不过是母妃赐下的几名通房宫女罢了,若非我看上她们,她们如今还在宫里给人为奴作婢,哪里比得阿蛮半根手指?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我一出了宫,便直往你这来了。”魏治说着,冲她讨好地笑,果真一点不生气。 自己热得满脸汗,却把手中折扇对着她一个劲地扇,“就是可惜了父皇赐下的那些补药,还派了太医院的人来,日日盯着她们服药、唯恐出什么差错,结果如今,竟一个都没保住。” 魏治皱眉道:“山猪吃不得细糠。” 如今天子膝下,共有五名皇子,除了十皇子魏宣年纪尚幼,不及婚配外,余下的,早都到了适婚年纪。 纵然尚未娶妻,有几名侍妾或通房宫女也是寻常。只是,皇室子嗣却始终单薄。 大皇子魏晟与发妻青梅竹马,早年诞下一女,之后多年未有所出,往下数,三皇子魏骁不近女色,五皇子魏昊早逝——老九更是不提了。 “父皇怕是上了年纪,如今也急着想抱孙子了,其他几个指望不上,算盘便全打在我这,”魏治道,“结果好不容易,一中中了仨,竟全没保住,真不知该生气的是我还是他。” “你倒是心大得很。” 赵明月闻言,冷哼一声:“像你这般吊儿郎当的,做父亲也做不称职,要我说,没生下来,指不定是福是祸。” “是是是。”魏治唉声叹气。 他在赵家阿蛮面前,素来没什么脾气,任她挑刺也好,挖苦也罢,只是这么坐在她身边,替她打打扇子,似都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无论如何,魏治心想,也总比被关在宫里没日没夜,种猪似的“播种”好多了。 两人各有心事。 只不过,一个在心下恼火,一个嘴上唉声叹气。 末了。 眼见得魏治这厮、说来说去都只围着他那一亩三分地打转,赵明月却终是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气,倏然坐起身来、开门见山问他道:“你说,三哥究竟何时来看我?” 一年多了,姑母来过,魏治来过,她不信魏骁想不着法子来见她一眼。 就算不见她,父亲如今还病着。 他们舅甥一场,难道就没有半点亲情可顾念么? 她越想越气,简直要把一口银牙咬碎:“还是说,你压根没把我要你带的话带到?” “怎么会!”魏治连忙摆手,“阿蛮,你、你要我带话,我岂会……只是……” “只是什么?” “……” 魏治眉头紧皱,满脸写着为难纠结。 许久,方才无奈道:“只是三哥他如今油盐不进,整日把自己关在府上闭门不出,连与我舅家表妹的婚事,也说悔就悔,把母妃气得不轻。我那舅家更是整日催人来信,问我究竟出了何事,怎的突然便翻脸不认人,我、可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问得清楚?” “此话当真?” 赵明月坐直了身,倾身上前、猛地攥住他手臂:“三哥悔婚了?他不娶那解家女为妻了?!” 指甲险些掐进他的肉里。 “他……虽是他这么想……”魏治吃痛,却也没忍心挥开她,只不住挠着鼻尖,一脸心虚,“可是母妃那不答应,压着消息,外头也不知道,指不定最后……” 指不定最后,半推半就,就娶了自己那小表妹为妻了呢? 于情于理,他其实都乐得见这桩婚事大成。 但很显然,赵家阿蛮并不这么想。 听得魏骁悔婚,她脸上一扫方才的恹恹之态,也顾不上魏治就在跟前,起身便去屋内、由侍女伺候着换了件清爽衣裙,绯色轻纱挽于玉臂,更衬得少女亭亭玉立,容色自盛。 魏治看得两眼发直,喃喃道:“你、你这是要……” “我去见父亲。” 赵明月说着,手指向冰鉴,示意侍女剥荔。 这回,她笑盈盈地吞下荔枝肉。 似觉颇为美味,连带着对魏治说话,也多了几分巧笑倩兮的调笑意味:“至于你呢,阿治,你还是快些回去哄你那几位夫人吧。赖在我这讨得什么好?好好哄得她们,说不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不要。” 魏治却赌气道:“我、我又不喜欢她们。” 分明他不是兄弟里年纪最大的,也不是身体最好的,可如今父皇也好、母妃也罢,却都非盯着要他生出几个孩子来。眼下,竟连阿蛮也这么说。 他气急,抱起手臂。脸蛋本就长得像个丰盈的肉团子,此刻被气得更滚圆了几分。 “可你不还是娶了她们作妾么?”赵明月道。 “那是父皇还有母妃赏给我的——” “你收了,便是你的。” 赵明月原还笑意恬然,有意捉弄他。 不知想起什么,却忽的笑容尽收。 只冷声道,“便是再低贱的玩意儿,到底写上了你的名字,从此,便是你的了。生了你的孩子,更是你甩不脱、不能不认的账。”语毕,转身就走。 魏治追出去几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得追不上,只得在原地气得直跺脚:“她们便是生了,也不是嫡子!”正如他生来,便注定比不了旁的兄弟那样。所以,生来做什么? 大哥也好,三哥也罢,就连那朝华宫里的…… 思及此。 “阿蛮!近来其实还有一件大事,我、我忘了同你说!”魏治倏地开口,叫住头也不回走远的赵明月。 少女闻言,回过头来,秀气的眉峰微挑。 他知道那是等他开口的意思。 却还是故意慢吞吞拖长了声音,只为了能同她多待一会儿:“魏弃上书,求娶谢氏女——”魏治说,“那女子,你我曾在珍馐阁见过的。是朝华宫里,曾伺候过他的宫女。” 话落。 赵明月果真眉头微蹙,脑中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的所见所闻。 可纵然绞尽脑汁,搜刮殆尽,也不过想起一张毫无印象的、近乎朦胧的面庞: 连五官都忘了。 只记得,那大抵是个无甚存在感的小姑娘。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女子,竟能把魏弃迷得神魂颠倒? “他打了胜仗,却几召不回,”魏治说,“如今,却为了与那谢氏女完婚,接了回京的圣旨。想来,不日便要返抵上京。” “……” “要我说,那女子生得不如你美,半点也比不过你,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迷……” “等等。” 赵明月越听下去,面色却越见古怪,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她看着魏治沉凝而平静的神情,心口莫名狂跳,掌心竟控制不住地沁出汗意。 忽的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自己的确险些“露馅”—— 但也不过就是多嘴问了句,魏弃的病是否好些了而已。 她心里只有魏骁,是人尽皆知的事。 她要做三皇子妃,未来的皇后,更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魏治怎么可能发现?他蠢钝而庸俗,沉迷酒色,毫无可取之处,充其量,亦不过是枚好用的棋子。 而魏治久久不语。 只回身走到凉棚前,兀自从冰鉴中挑出最后一颗荔枝,认真地、全神贯注地剥了皮。 终于,他这一日,也吃到了一颗真正凉得沁人的果肉。却觉得,远没有方才她喂给他那颗温的好吃。 他低声说——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小时候,我阿娘不得宠,我问她,父皇为什么日日陪着九弟玩,却不来看我?我阿娘跟我说,因为父皇不爱她。不爱她,自然也就不爱她的儿子。” 【从前丽姬未入宫时,其实,人人都差不多,不过是各凭美貌或逢迎的本事争宠,陛下心情好,便在宫里多留得一时,心情倘若不佳,便整夜都没有好脸色给你……时日一长,虽伴君如伴虎,时常胆战心惊,可也渐渐习惯了。只可惜,后来,丽姬来了——】 【丽姬来了,我们这些可怜人方才知道,原来陛下也有三情六欲,贪嗔爱恨,原来,皇上也有发自内心珍爱之人,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是,感情的事,如何能藏得住呢?】 【丽姬死后,有一日,我与陛下在御花园中赏花,他随手捻起一支梨花、戴在我鬓边。我们行了一路,观花赏月,他的心情都极好,可忽然间,却像是恍然梦醒般,盯着我鬓边梨花看了许久,倏然脸色大变,拂袖而去。那时,我尚且不知为何,后来,阴差阳错间,方才晓得,原来丽姬尚在闺中时,姓顾名离。他们若有情意正浓时,大抵,陛下也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吧?】 解贵人说起往事时,脸上那既苦涩又释然的笑容,他曾以为是出于嫉妒,出于不甘。 直到许多年后,他也遇见了同样的这么一个人,有了如出一辙的经历,做了旁人的旁观者,才终于读懂。 有些人,有些事,错一步,便是终生难再得。 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 他心头一酸,忽地回过头去,喊:“阿蛮——” 阿蛮。 好似心中还带着微薄的期望,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完。 可,夏风抚面去,香影何处寻? 赵家阿蛮早已将他抛于身后,飞也似地跑远。 而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头。 他永远也不值得她回头。 * 自江都至上京,整整三个月的长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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