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咳了两声,任由随侍替他褪去肩上的狐肷氅衣, 坐到铺就绣花垫子的太师椅上, 透过横立在面前、绣有雪白飞奴鸟的细丝绢屏,看到了内里男子慢条斯理拭剑的身影。 “既受了伤,又害着病, 合该躺下歇息才是,折腾什么。” 话虽如此, 语气却带着舐犊情深的疼惜之意,令人无不触动。 屏风内的身影闻言只略微一顿, 并未对答。 旁侧的仆役见状连忙解释:“阿郎恕罪, 郎君此番病及咽喉,近两日实在开不得口。” “那不说就是。”周柬璞的态度仍是纵容的。 他挥了挥手, 示意屋中仆从悉数退下,听得身后传来门扉合拢的响动, 这才肃下声音, 道:“情势危急, 你能保下一条命回来已实属不易,照理说,我不该对你过于严苛……但如今高鸣未死,异己未除,圣人身处升州寸步难行, 我一把病骨头做不了什么,还是寄期望于你。” 周柬璞提及此事时仍是痛惜, 十年前诊出身藏暗疾,病深已由腠理渗入骨髓时, 他尚值盛年,又正是加官侍中,可谓春风得意。 可无边的痛痹与谢氏的趁机打压让他不得不解绶去职,与大好仕途失诸交臂。 即便如今已起复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参予政务,委以重任,却依旧无法平息昔年之恨。 所幸他这唯一的嫡子天资聪颖,纵是幼时因避祸养在外头数年,初初接回府时已过了就学之年,识不得几个字,周柬璞亦是欣喜。 起先他不开心窍,他也不强求,总想着畅意此生亦是好的,往后乘着父荫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寻一门户相当的世家娘子结亲,安稳一世,无忧无虞,他便没有什么缺憾了。 没料到不过二年光景,他就飞速赶上了其余庶兄的课业,甚至远超他们,更是在少年时便及第登科,挤身名流之列,一跃成为圣人辅臣。 周柬璞欣慰又庆幸,若非有他,此时乱世纷争,单凭他那些不堪用处的庶子,周氏哪里还能在朝中分得一席之地? “我儿王佐之材,受圣人重信,前程不可斗量矣,而今基祚摇荡,天下动乱,还需愈加谨凛,施展抱负,助大越度此难关,开万世太平。”他说完,轻轻歇了口气,似是有些累,心绪也低了下来,“看顾好自身,莫落得我这样。” 屋中静默几息。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父亲。” 淡漠的声音忽然隔着屏风上的梧荫栖鸟的细丝绢纱传来,听着有些失真。 周柬璞一时忘了他方才开不得口的说辞,只教他这话说的心中莫名发紧,“此言何意?” 那身影微垂着头,信手把玩着掌中已拭好的剑,剑光透过绢丝细密的间隙刺入周柬璞眼中,冷亮生寒的一道。 “不知父亲可否记得,邹三娘。” 周柬璞瞳仁微微颤动,几度欲要起身,泛白的嘴唇嗫嚅半晌,却终究吐不出半个字。 “儿幼时见过她,在扬州。”他自顾自说着,好像不在乎他是否回答,又道:“不过她死了,死在采莲的篷船底下,众人极尽的羞辱中。” “她也在扬州……”周柬璞近乎失神地呢喃。 周府曾有这样一桩不为人知的密辛。 周家主母余氏有孕时,恰逢先帝违豫,药石罔医,宫中几场斋醮做下来也不见转好,现太后焦心如焚,无意间经高人点拨,很快传下一旨口谕——当年皇城冬月,只得产女,不得有子。 据闻周家主母身患血淤之症,多年无所出,这一胎无论男女,总是视作天赐,偏生宫中逼得紧,周柬璞深知纸包不住火,不得已让余氏动身,去了千里之外的扬州避难。 余氏生产的很顺利,周柬璞惊闻得一麟儿,喜不自胜,唯一不好声张,只得在府中饮酒庆贺。 谁知次日拂晓便有女子叩门投奔,声称怀中襁褓是为周家骨肉,如今来讨名分。 周柬璞记得她,不过是年前出任在外时,自荐枕席的承奉郎之女而已。 换做往前,他自不会刻意为难,可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冬月之期未过,皇城上下人心惶惶,这烫手的山芋,周家万万承接不起。 周家奴仆连打带骂,在三千挝鼓声落下前,推搡着送她出了城门。 邹三娘纠缠不得,只托人留给他一撮婴孩的胎发,自此没了音信。 周柬璞反倒在数年后日夜煎熬起来,余氏身死在扬州,他没有顾虑,苦苦寻找几遭,不得结果。 这是永远嵌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父亲为何不问问那个孩子?” 周柬璞一愣,好似有些意怯,“他……如何?” 屏风后的人却因此愉悦起来,话音都带着笑,连绢屏上的飞奴鸟也像是被他感染,仿佛正称着熠熠烛火,于花簇中翩飞颉颃。 “他也死了,被我亲手按着,溺死在那方荷花池畔。”说出的话却令人背脊生寒。 说着,语气带了几分疑惑:“我仍是不明白,他们母子也就比我们命贵些,凭何就能视人命如草芥,死捏着我们二人不放。” “既如此,我只得让他们一同为我母亲陪葬了。” 这番言辞震的周柬璞几度说不出话,他抖着手站起身,指着那人影,“你、你……” “父亲还不明白吗?” 他也慢慢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屏上笼罩一片浓重的阴翳,已与许久之前,周柬璞记忆之中的瘦弱身躯判若两人。 周柬璞觉出几分危险气息,转身要走,身后绢帛乍然撕裂,冰冷的剑尖精准无误刺入他软热的心窝。 长剑一击毙命,如同亮出毒牙,一口咬住猎物要害的虺蛇,剑尖随其人腕力缓慢转动,好整以暇绞碎内里血肉,牵出渍渍粘滞声。 最后,不做丝毫停留,利落抽回,在碎裂的缺口处留下一层黏腻的血色。 神志如潮水退散,周柬璞堪堪回首,倒在以古夷苏木铺就的坚硬地面上,眼前白光阵阵,残灯复明,他这才恍惚看清了—— 那绢屏上绣的,哪里是周身洁白的飞奴?分分明明是被烛火映得褪色的翠羽鹃鸟呐。 寒风入室,光焰随之跳动,翠鸟盘旋。 残破的目光中,杜鹃啼血。 * 雪野茫茫,飞鸟绝断,马蹄重碾急蹋,卷起一阵狂乱的玉沙。 轮毂“格拉”急响,几要被撞碎,颠摇的车厢后方,拖出一路鲜明曲折的车辙,在漫雪的深夜中遥遥望不见尽头。 帷帘翻飞,内里银光突刺,车前之人有所觉,侧头险险避过。 短刃回转,自那人面上斜掠,亦被一个仰身化解,虽未伤及要害,却轻易将那遮脸的魈头挑开,露出其人容貌。 “呦,还是老熟人。”少女不慌不忙,笑得自若。 此人见状,心中拿捏不准,话语殷切:“沈娘子,阁主有事相商,还望赏脸一见。” 沈怀珠嗤之以鼻,迎着如刀的雪风,一字一句:“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 车前人闻言反应不大,只是猛震缰绳,催马疾驰,低声喝道:“那便由不得你了!” “事已至此,还由不得么?”沈怀珠收起唇角那丝冷峭的笑意,短刃在她手中闪着寒光,腾腾杀意尽起。 雪风将她后半句话吹得零散,沈怀珠说:“今夜你我,只能回去一个——” 话罢挥刃而来,与车前单手执缰的人搅缠相斗。 然沈怀珠虽是气势汹汹,却因病的时日太久,几次出招显然有些气力不足,而车前人亦是窥见了这一点,掌风又快又狠,似是想要速战速决,防她再生事端。 沈怀珠有恃无恐,每每出手皆是杀招,车前人有心伤她,却不敢危及其性命,几番退避下来,蓦然扬臂反攻,一时不察,竟险些将沈怀珠甩出马车外! 沈怀珠反应极快,一手及时扣紧车壁,稳住重心,单薄的腰身已霎时悬空,脑后如缎的乌发在风雪中漫舞,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人大惊,伸手要去拉她,却在眼前飞快倒退的雪色中,对上少女胜券在握的笑。 她断然松手,轻飘飘翻出车辕,想要借此机会逃脱。 车上之人眼睁睁看着,心一横,牙一咬,忙不迭紧跟其后,随她扑进冷厚的雪地里。 二人俱迅速在雪中滚了几圈,沈怀珠先发制人,下手狠辣,毫不拖泥带水,与他争斗几番,但听“嚓——”的一声。 短刃自那人后颈贯刺,尽数没入其中,血水决堤一般往外涌,顷刻融进他身下的皑皑白雪中,洇染出大片。 时隔两年,再次这般大动干戈,已耗尽沈怀珠通身力气。 此时没了车马飞驰带起的劲风,沈怀珠耳边空顿下来,四遭只剩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她瘫坐在原地平复喘息,不及防一口风挟着雪粒灌入喉管,激得她不停謦欬起来。 心下未松,忽听前遭传出什么细微动静,沈怀珠隔着雪幕望去,四五个劲装打手正从不远处缓缓逼近。 “多年不见,沈娘子下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为首之人道。 沈怀珠拔出短刃,滴着满手的血站起身,“看来今夜是一场死战。” 一旁的刀疤脸冷哼:“阁主已然下了命令,人若带不走,杀了也是一样,沈娘子,你最好还是乖觉一些,老老实实随我们回去。” 沈怀珠瞧着他们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心中已然打鼓,面上却不显,慢悠悠道:“放在以前,你们一起上也不算什么。” “你也说了是以前……” 一片薄利短刃适时应声而去,以破风旋雪之势,直直凿入他的眉心,为首的人话未说尽,下一刻轰然倒地。 脚下银丝飞掠,卷住那人坠地的刀,划着细雪猛然一带,落入沈怀珠手中。 “你!”刀疤脸见此情势,便知沈怀珠的态度,不再耽误,果断出手。 沈怀珠横刃接下他贯足内力的一刀,刹那间火星四溅,平地涨风,凶猛的雪尘漫天掩地般将二人席卷。 雪尘之中,少女细弱的腕与手中犷悍的刀格格不入。 这场殊死较量持续不消二刻,一柄长刀从中飞震而出,雪尘倏忽消停,变得轻而缓,徐徐向下飘落。 其余几人蠢蠢欲动,望眼欲穿中,看到落尽的雪尘后,沈怀珠负伤而立,而刀疤脸高举长刀,顷刻就要取下她的性命。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59 首页 上一页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