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连忙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 萧窈道:“夫人不要谢礼, 却想要见我,是为何事呢?但说无妨。” 芸娘咬了咬唇,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向萧窈,眸光颤动:“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向您讨个恩典。” 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目光触及那句“此妇有一夫婿,名成志,疑与叛贼勾连”,徐徐道:“夫人请讲。”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煎熬。如今说出口,除却惶然,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 芸娘大着胆子,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 只是这些道理,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萧窈在此事上,一直认为堵不如疏,若非执迷不悟之徒,不必斩尽杀绝,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 “我虽有此揣测,也调拨医师、药材前往疫区,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柔声道,“夫人从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芸娘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他昔年误入歧途,曾为天师道信众。” 她说不出“叛贼”二字,向着萧窈磕了个头,恳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规蹈矩,未曾做过任何坏事。” 萧窈点点头:“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想再拉拢他入伙,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芸娘回想旧事,强忍泪意,“是后来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厉害。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浑水……” 她话里话外,尽是辩解回护之意。 萧窈无声叹了口气,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软,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刀疤脸”生出些警惕。 从前陈恩在时,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长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 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 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 若当真如此,想来芸娘那个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 也正因此,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 芸娘病情好转后,以为神迹,初时对此感恩戴德,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为他们传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才慢慢觉出异样。 “……这场疫病,是被蓄意散播开的,他们把这个叫做,播种。”芸娘提起这个词时,身形晃了晃,“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却不肯叫人知晓,只零星赐下符箓。” 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不过是场精心修饰过的骗局。 她是活下来了。 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算什么呢? 芸娘抹去眼角的泪,俯首道:“民妇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故而斗胆求见,想向您讨个恩典。” “作为交换,我手中还有张符箓,愿献给公主。” 萧窈心中一动。 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 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至今也未曾见到过。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叹道:“你想为夫婿求情?” “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为仇人卖命。”芸娘红着眼,气若游丝,“他曾允诺过,要守着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 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 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只薄薄一页纸。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着地砖:“据探子回报,魏三被晏将军擒后,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 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长生使”。 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听到名字,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 “此人惯会审时度势,狡兔三窟,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崔循扫过军情,拆开萧窈的来信,“冯直”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 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应当不日便有进展;再者,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冯直”。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寻常人家而言,已算贵重物件,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 观其纸张和墨迹,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写的也不连贯,断断续续,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 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 崔循压下并未细看,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晏将军来了。” 两日前,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受余毒影响,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将漆盘轻放在书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来的莼菜鲈鱼羹, 一掀开盖子,便有鲜美的气味随着热汽涌出。 这是萧窈少时起就很喜欢的菜色,崔家的厨子做得也极为纯熟。青禾抬手, 将热汽向着萧窈的方向扇了扇, 诱哄道:“多香啊。公主还是先用些羹。” 萧窈含笑应了声, 由她将莼羹摆在自己面前,目光依旧落在挪至一旁的纸上。 那是这些时日搜罗起来的, 赵琛的诸多恶行。 赵家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只是惯会钻营, 早些年娶了王氏旁支的女儿后, 便借此攀附上王家。这些年仗着王氏横行霸道, 寻常士族都得让他几分。 至于强占民宅土地, 欺男霸女这样的事, 也算不得稀罕。 萧窈看着纸上种种, 再想参自己那封奏疏上义正词严之语,只觉可笑。 青禾时常跟随在萧窈身边侍奉, 知道赵御史带头参自家公主这件事,摆弄着瓶中的花枝,忿忿道:“赵家真是活脱脱的狗腿子。我昨日听柏月提起,这位赵御史从前在长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得很,从来只有讨好的份……” “赵琛生性圆滑, 若由他选, 想来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萧窈轻轻吹开热汽,尝了口莼羹, “但他受了王氏这么多年恩惠, 总要‘投桃报李’才行,便是再不情愿, 也只能如此。” 青禾撇嘴:“活该。就他做过的这些事,死也应当。” 萧窈用过莼羹,正欲入宫去见萧霁,才放下汤匙,却见六安步履匆匆进门。 她眯了眯眼:“出什么事了?”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赵御史没了。”六安气都没喘匀,忙道,“今晨朝会,有人上书参赵御史。太子垂问,赵御史并未为自己辩驳,反倒斥责公主……结党营私,而后大哭着宗庙社稷,一头撞在了大殿柱上,血溅当场,没能救回来……” 青禾倒吸了口凉气,险些摔了正擦拭的瓷瓶。 纵然方才她还在骂此人死了活该,但真听到赵琛活生生撞死的消息,还是觉得胆战心惊,也对此难以理解。赵琛这样的人纵然被告御状,难道不该千方百计狡辩脱罪吗?又怎么会自尽呢? 萧窈在短暂惊讶后,神色冷下来:“为了拖我下水,倒真是下血本。” 六安喘了口气,忧心道:“太子殿下遣人传话,说是风口浪尖,您暂且避避风头也好。” 事实上,赵琛临终所言远比“结党营私”更难听,几乎是戳着萧窈的脊梁骨在骂。萧霁听得脸都黑了,疾言厉色令人拿下他,哪知侍卫还未动手,他自己就先当庭撞死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料到会有这出戏,一片哗然。 萧霁脸色白了又青,同阶下侍立的谢昭换过眼神,令人将赵琛的尸身抬下去,清水洗地,匆匆结束了这场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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