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迈出这道门槛,她就自由了,至少是暂时自由了。还等什么,快走出去,跑出去,别管什么礼仪风度了,你不是早就想离开这座宫城吗?你不是早就想离开身后那个人吗? 不知何处传来婴童的哭声,她辨不出方向,一定是幻觉。李契虽然哭起来嗓子响,但不至于传得这么远。那两个孩子更不会,只要哭上一声,就有乳母婢女围上去哄着喂着。皇宫没有孩子的哭声,他们不需要她。 他也不需要她,没有她,他会是更理智的皇帝,过一个皇帝该过的日子。什么内卫,什么朝堂,随他怎么样吧,她什么也不能改变,也不该改变,人只能改变自己。从前的恩恩怨怨,真真假假,都让它们过去吧。她该走了,该去过她自己的日子了,走吧。 双腿如同两根木头,她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泊容,你真的要离开我吗?”李盈的声音沙哑低缓。 他渐渐走近,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摩挲着手中的玉牌,回忆如洪水铺天盖地卷来。 王府的愉悦,扬州的激越,进宫后的彼此折磨——不,算什么折磨,就算是折磨,也是甜蜜的折磨,何况他们还有了四郎,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彼此依赖,彼此分享喜怒哀乐,争吵和谩骂又怎么样?她从未和别人那般,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是最真实的她,才是全部的她。她给他全身心的爱憎嗔痴和全身心的依附,他当然要投桃报李。 李盈慢慢走近,与她只有一丈之隔。 “这次,换你骗我了,知道我这些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只是假死了一次,我却真死了成千上万次。” “你以为,经历了这些,我就会让你走吗?我已经知道了失去你的滋味,怎么能忍受第二次?” 赵濯灵又迈出一步,脚尖将碰到宽厚的门槛。 却听背后凄烈一声:“泊容!” “求你……” “我求你……” 赵濯灵稍稍偏头,阳光下折射满面水光。她紧咬苍白的下唇,指尖掐着掌心,整个人微微发抖。 “泊容,过来,我们回家…,”身后人伸手诱哄着,“来吧……” 她再也忍不住,返身冲了过去。 李盈张开双臂。 二人紧紧拥抱着,较劲般使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 肩头的衣料很快濡湿。 赵濯灵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占据,胀胀的,四肢百骸麻麻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霸占他的身体和气息,她甚至想……她也这么做了。 一枚轻如鸿毛的吻落在李盈下颔,他瞪直了眼,如受雷击。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夕阳给大地蒙上一层柔和的黄晕。 他们终于松开彼此,李盈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笑得更加温柔。 李盈晃了神,脑子晕晕乎乎的,飘飘然欲升仙。如果赵濯灵能永远这么看着他,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下一瞬,他就从云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佛光,让我走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幻听,他木然道:“你说什么?” 她的语气依旧温柔,“让我走吧,如果你真的在乎我。” “不——不行。”他本能地摇头。 “佛光,”她拨开他的手,“即使我走了,有些事也不会改变,你还是孩子们的父亲,我还是他们的母亲,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也永远在那儿。你怕什么呢?” 他心里不住地涌酸水,腐蚀脏腑皮肉,脸也渐渐扭曲,急促道:“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分开?我需要你,从在王府时就需要你,孩子们也需要你,你不能走。” “你听我说……”赵濯灵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我也想留下,”她指了指心口,“可这里不答应,和你在一起,痛苦多过快乐,你明白吗?” 她几乎泣不成声,“如果可以,我好想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们,另一半给自己。” 李盈的心都要碎了,伸手拭她的泪,“你别哭,别哭,我会改的,我一直在改,相信我,好吗?”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泻,“我相信你,但是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迟早要分开的。” “谁说的……” 她后退两步,摇着头说:“佛光,放我走吧,让你活在我心里一辈子,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难道你想真的失去我吗?” 李盈伸出的手滞在半空中,他想冲过去把她夺进怀中,扛回寝殿,待在她身边,一起吃饭、睡觉、弹琴、批章奏,一起陪孩子们长大。可她还是会紧锁眉头,冷嘲热讽,如果下一次,她真的躺在冰室里不再起来,成为一具冰冷的尸身……他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她就永远在,孩子们就有母亲,他也有娘子。她活着,她心里和记忆里的他也活着,他就活着。 凝睇许久,李盈缓缓垂下无力的手臂。 余晖穿过树冠,在他脸上投射出细碎的影子,把他的表情切割得零零落落。 赵濯灵看着他,眼泪喷涌如泉。 他一点点背过去,“再不走,我就反悔了。” 她用衣袖抹去眼泪,看了他最后一眼,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转身疾步离开,消失在高大的宫门后。 越王妃周玥上次进承欢殿不过是八个月前,可她觉得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被临时召入宫,心中难免惴惴。 李盈背身站在前面等她,身姿疏瘦,鬓间添了星点花白。 “妾见过陛下。” 他转过来,俯视伏地之人,“起来吧。” “谢陛下。”周玥起身后垂首敛眸,等着下文。 李盈踱了两步,慢慢开口:“她希望由你抚养五郎和二娘。” 周玥大惊,抬头看他,忘了礼数。 他又道:“景云道士给这两个孩子相过,说贵命难养,需送出宫,交给别人养。太后也同意了。” 周玥蹙眉,“蒙陛下和贵妃信任,妾心中千恩万谢,只怕无能,养不好皇子女。” “不必害怕,伺候的人都会派过去,你只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爱护,”他忽然低了语气,“她不想他们在宫里长大,说你学识渊博、心地良善,会是个好母亲。” 周玥立时跪下,“妾不敢以母自居,但一定会对五皇子和二皇女视如己出。” 李盈点点头,指了指榻上的木盒,虚弱道:“那是她的戏本残卷,没写完,还被烧了一些,你们引为知音,由你保管最为妥当,她也该会高兴。” “谢陛下。”周玥再次叩首。 —— 几辆车缓缓驶出宫门。 平稳的牛车上,越王妃看着摇篮中熟睡的两个孩子,忽喜忽忧。 贴身侍女扶着摇篮,问:“王妃凭空多了一对子女,怎么郁郁不乐?” 周玥叹了口气,“我在想赵姐姐的一片苦心。她恐怕不止是看中我这个人,也是看中我的身份。” “您的身份?” 她颔首道:“这两个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往后的日子,不就是如今的永王和义阳公主——长于宦婢之手,亦无大树遮蔽,前程堪忧。我好歹是一府王妃,又有娘家依凭,孩子们以后的路能走得宽些。” 侍女不解,“奴想不明白,圣人不是把雍王养在紫宸殿了吗?” “雍王两岁了,和圣人、太后都有了感情。而这两个孩子,唉,难免勾起伤心事。”周玥越说越轻。 “王妃您别多想了,”侍女笑,“这是大喜事,奴真替您高兴,王府也要热闹起来了。” 周玥想到了什么,轻哼一声,“那鲜卑女不肯把孩子给我,宗谱却得记在我名下,等于替我养孩子。我呢,替圣人养孩子,这都叫什么事!” 她笑着指指后面,“那些跟着的都是伺候这俩主子的,我们也得上心,说是不用我们的人手,到底养在王府,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谁担待得起?” 婢女重重点头,“王妃放心吧,奴一定仔细着。” 周玥微微颔首,自语道:“也不知赵姐姐去哪儿了,是不是还活着。” —— 沧州海岸,浪涛拍打巨石。 一魁伟男子立于岩头,着胡袍,蹬胡靴,脚边挨着几个酒罐。 他弯下腰,随手捞起一个罐子,拔掉塞子,瓶口下倾,琥珀色的酒液汩汩而流,汇入湍急的海潮。 桂花的香气被咸湿的海风带走,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空酒罐被狠狠地抡了出去,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将脚下的酒罐一个接一个投入大海,他又站了许久,方才离开。 —— 一千多里外的扬州,小桥流水,鸡犬相闻。 北三桥一进院子里,雪堆插着长条幡子,地上还有没扫干净的爆竹屑,几个孩子玩捉迷藏,发出阵阵尖叫和大笑声。 厅堂中的大人不时叮嘱他们小心些。 长条食案边只坐着六个人,三对夫妻,一老二少。 老夫人看着院子,停箸感叹:“要是三娘和孩子也在,团年饭就齐了。” 座下少妇与对面的兄长碰了下眼神,笑道:“阿娘,三娘是宫中贵人,怎么能回娘家过元日呢?再说,她生的是王爷公主,我还不敢让自家孩子和他们玩呢。” 另一少妇附和:“是啊,阿娘要是想三娘了,就在家多念念佛经,为她和大王公主祈福。” 老翁看妻子一脸落寞,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儿子挤出笑容,开玩笑说:“都说阿娘偏爱小妹,以前儿不信,现在看是真的,儿和大妹妹在您眼前都不稀罕,光想着小妹。”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饭后,女儿和媳妇搀着赵老夫人回房小憩。 “昨夜守岁把我累着了,年岁大了,比不得从前了。” “阿娘一点都没老,一年更胜一年呢。” 赵母挨着榻沿小心坐下,“我生三娘时就三十多了,现在她都有孩子了,我怎么不老?这孩子,被我和你阿耶惯坏了,在宫里能吃得好睡得香吗?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上次见面,你看她憔悴的。” 女儿打断了母亲的话:“阿娘,我看三娘气色挺好的,她在官场多年,后宫又能怎么样,是你多心了。” “是吗?” “是——”她向嫂子递了个眼神,对方接下话茬,服侍婆母躺下。 “是啊,阿娘,您看刺史府送来的节礼,他们这么频繁示好,还不是因为小妹在宫里得宠?听说,皇帝还要立雍王为太子呢。” 赵母眼皮打架,“三娘不稀罕这些……” 待老人传出鼾声,姑嫂二人蹑手蹑脚地离开。 甫一关好门,赵二娘就捂住了嘴,嫂子扶住她往远处走,生怕吵醒房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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