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面的德语语法结构复杂,一句话套着一句话。方舟读了几遍,尝试去理解,最终无奈放弃。 傍晚从学院图书馆回家前,她绕道去了趟医院。 病房窗口下摆满了哀悼的鲜花和蜡烛,还有汉娜的相片。 笑容明媚,目光和暖。 直到看到相片的那一瞬,方舟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室友真的永远离开了她。 葬礼安排在周三,方舟请了假,和穆勒太太一同前往。 穆勒太太做事细致,提前发来了详细地址。 一个方舟先前从未听说过的城市名。 她把地址输入搜索栏,是附近一座小城内的教堂。 很久之后,方舟才知道,这座小城不过是H家族的固定资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出发前,她照例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好友杜依。按照她们先前的约定,每次去往陌生的地方,都会给彼此报备行程信息。 抵达后,方舟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步入教堂。 教堂规模不大,可内部华丽的玻璃彩窗、精美的天顶壁画,延伸至穹顶的雕饰纹理,繁复精致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她曾参观过的几座欧洲著名教堂。 人来人往间,方舟认出了不少在新闻上频繁出现的熟悉面孔。 座位的排布不仅按照与逝者关系的亲疏远近,应该还考虑到了宾客身份的重要程度,因此方舟和穆勒太太被安排在相对后侧的位置。 方舟的视线穿过前排一顶顶妇人的礼帽,精准定位到了侧前方第一排的诺亚。 他看上去相当镇定,像方舟初次遇到他时那样,冷漠疏离,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汉娜的祖母Sophie,Leon,另一位年长的叔叔Paul,还有汉娜唯一的姑表妹Mia接连上台致悼词。 唯有诺亚,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没有登台。 气氛庄重肃穆,方舟压低了声,询问身旁的穆勒太太:“汉娜的父亲呢?” “据说是在澳洲内陆荒漠的某个地方做禅修,始终联系不上他。” 方舟略带鄙夷地微微努了下嘴。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她爹更荒唐的父亲。 落葬的家族墓园距离教堂不远,方舟随着人流缓缓步行前往。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牧师声音低沉地念着祷告词。 大理石墓碑上刻着:Hannah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94-2017。 仪式终了,众人散去。 方舟并未随人流离开,怔怔地看着墓碑发了片刻的呆,抬眼望见汉娜的小表妹Mia朝她走来。 不同于家族中的其他人,Mia的身材娇小,衬得跟在她后头、身穿黑色礼服的诺亚和Leon像两道尾随她的巨大阴影。 Mia似乎也刚结束度假,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深陷的双眸似湛蓝的海水。 一头明艳的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冲方舟展颜一笑,“很高兴见到你,Gio。” 也许是日光过于刺目,方舟恍惚间觉得汉娜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来给你介绍下吧。”Mia抬手指着汉娜的墓碑后方的一处旧石碑,“这一位是我的母亲。” Katerina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74-2004。 又指向汉娜右侧的墓碑,“这一位是我的大表姐。” Lucia Anne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89-2015。 “30岁,26岁,23岁,我们家的女性都短命,去世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小。我已经21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了?”Mia用玩笑的口吻说着骇人的话。 又笑嘻嘻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改一个姓?” 方才听穆勒太太提及,Mia的生父身份不明,她跟随了她母亲的姓氏。 Mia一手抱住Leon的胳膊,一手挽上诺亚,似是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得抱紧你俩的大腿,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了。” 架不住Mia的热情邀请,方舟留了下来参加后续的小规模酒会。 她并不擅长社交,也不喜欢喝酒,隐在宴会厅旁的休息室里,冷眼旁观屋外觥筹交错,人来人往。 直到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她的视野。 他把胡子剃了个干净,可身形、薄唇、美人沟、金发,还有走路的姿态都错不了。 就是那晚在公寓楼前撞见的那名男子! 方舟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主动上前搭话。 就在她即将迈出休息室时,被门廊边候立着的人一把给捞了回去。 诺亚拉着她疾走几步,一个大力将她抵在角落的墙上,怒道:“不是提醒过你,要假装没见过这人么?” 方舟惊得寒毛直竖,“他是谁?” 诺亚松开手,“你不需要知道,我送你回去。” “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把我瞒在鼓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周一去警局询问公寓现场勘查的结果,回复我说调查结果需要保密。可等我昨天再去问询,又被告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已经结案。 即便沿途都没有监控,就不能调查附近的手机信号塔么?应该可以追踪到他的手机信号吧?确认他在现场有那么困难吗? 还有在医院,她怎么可能不小心跌下去?VIP病区都要刷卡入门,探视记录没有吗?监控没有吗?为什么……” 方舟情绪激动,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高。 诺亚抬手捂住她的嘴,逼近她的面孔,鼻尖几乎点到了她的鼻尖,低吼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因为没有证据,而是现在即便有再多的证据,也没法判定他有罪?” 方舟惊得瞪圆了眼。 诺亚声音放和缓了些,“他是我叔父Paul的儿子Oskar。叔父和他底下的人做事都没有底线。我求你给我们一点耐心,别擅自行动。你得活到未来出庭作证的那一天。” 他依旧按着她的嘴,凶巴巴地问:“记住没有?” 待方舟默默点头,他才将手放下。 方舟不喜被这样粗鲁对待,气鼓鼓地转向墙边的壁镜,检查了下妆容,“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口红都花了。” 诺亚脑子一热,抬手给她抹,伸出的大拇指猝不及防地被她重重咬了一口。 他怔了一下,而后轻笑道:“总算领教到了‘人如其名’这个词的意思。” 方舟略作思索才回过味来。 方的拼音Fang在德语里指的是猛兽的尖牙利齿。 哼,这会儿还有心情揶揄她。 诺亚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 亲爱的Zhou,感谢你两年前出手相救,也感谢你这两年的陪伴。 希望我的计划可以成功,你不会成为发现我离开的那个人,让你受惊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我会将公寓楼留给你和诺亚共有,希望你的留德生涯可以更轻松些。 另外我想拜托你替我完成两桩心愿。 1.请替我把骨灰葬在爱德华王子岛的WM墓地。 2.我的离开或许对诺亚会是巨大的打击,请陪他走过最初的适应期。 愿神明给你庇佑,我的朋友。 爱你的汉娜·穆勒 P.S. 阅后即销毁。 --- 她依旧称呼自己为穆勒。 落款的日期是2017年7月23日。 在她们的博登湖旅行之前,汉娜就写下了这封单独留给她的遗书。 接连的新信息使得方舟的思绪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汉娜是为人所害,那她为什么会提前写下这告别信?她的计划又是什么? 还有她关于落葬之地的心愿…… 方舟有些纠结,依照习俗,已经入土为安的人不应该再去惊扰。可那是友人的遗愿,还是该替她争取一把。 “那墓地的事……” “现在祖母是家里的话事人,她不同意。我还在争取,你等我消息。” 第8章 航行(上) 两个人都有病…… 整整十日过去,方舟都没等到诺亚的消息。 这期间,她结束了餐厅的代班工作,开始帮她的导师带一个夏校课程。 白天陪同这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学生们参课讨论,晚上还要替来自世界各地的他们张罗游玩社交,帮忙处理各种杂乱小事,一周五天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周五傍晚,方舟才重新拥有独属于她一人的时间。 周末两天都不用见人,她终于可以大开吃戒,缓和一下积累了一周的焦虑情绪。 当她拆开第五盒饼干时,手机忽然振动。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尾号0909。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方舟始终没有存诺亚的号码。 “这个周末你有安排吗?” “怎么,有事吗?” “你有没有加拿大的有效签证?” 三年前,她那长居于加拿大的母亲第三次步入婚姻的殿堂、为了参加婚礼,方舟办理了多年多次往返的加签。 如今她母亲的婚姻又一次宣告失败,而她的签证却仍未失效。 一张看似甜蜜温暖的结婚证的有效期,还不及一张冷冰冰的签证来得长久。 “有。”方舟心中隐隐期待,“你劝动你家祖母大人了?” “我们今晚去爱德华王子岛。你简单收拾下,带过夜的行礼,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方舟顺手查了下航班,从临近的斯图加特机场去往爱德华王子岛的夏洛特敦机场至少要在两座城市经停,来回光在路上起码得耗上两整天。 “下周一我有课。你确定一个周末就能走一个往返?” “已经申请了航线,如果一切顺利,周日上午就能回来。” 哦,忘了他们是不需要坐民航客机的。 刚坐进车里,方舟就端着手机飞快地打字。 诺亚瞅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问:“你忙了一周的夏课,还没忙完么?” 她从不在社交媒体上发动态,他们也没有共同的朋友,他是如何得知她的近况? 方舟没有深究他话里的蹊跷,回道:“得跟我朋友报备下我的去向,我的同行人。万一遇上了什么事,也好让她有个找寻的方向。” 杜依迟迟未回。 方舟记起刚才电话里,诺亚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又问:“你祖母同意你把汉娜带走了?” “活着的时候被管束,死了还要继续遭禁锢吗?” 方舟失笑,“你这算不算偷窃?” “不算。我安排的,我是汉娜的遗嘱执行人。” 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句回话将方舟吓得不轻。 她一扭头,视线撞上一双深邃的琥珀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车内一片漆黑,她方才上车时完全没有留意到后座的Leon。 难怪自打她上车起,诺亚就一直在说德语。 前往斯图机场的高速路中有一段没有照明灯,唯有车前两道孤独的车灯照亮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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