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忽然想起孙册那张清秀的脸。他书案前挂着的那幅字: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道:“领皇命进宫赴宴前,他居然猜到了我今日在宫中的遭遇。我不是个信命的人。只是觉得有几分巧合罢了。” 梅川看着苻妄钦的黑袍消失在眼前。 她想,孙册真的有知天命的本事吗?他此次到大梁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苻妄钦走后,梅川疾步走到了李花林中。 淮王见了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喊道:“二表姐!” 他的眼里,含着泪。嘴唇轻轻地哆嗦。 “二表姐,我没有害太子哥哥,我没有……你相信我吗?” 梅川只向他说了两个字:“莫慌。” 就如那日在长街上一样。淮王看着她那两道清冷的眉,脸上的坚定神色,渐渐地安静下来。 他蜷缩着,站在梅川身边。 仿佛,离她越近一寸,他就越安全一分。 梅川检查了太子的眼珠与舌苔,道:“速速拿炭灰和鹻水来。” 她看着马之问,马之问却张望着,行动迟缓。 恰安香来寻梅川,梅川吩咐道:“你回医官署,用绿豆、金银花、甘草煎一碗药来。我放在房中簸箩里的草药,都用字条做好了标识。”安香答应着,忙去了。 太子看着梅川,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告诉她,莫要那么急着治他。 须臾,成排的灯笼靠近,一行人走了过来。 是刚歇下不久的梁帝与周贵妃。 老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梅川知道,太子等的人,来了。 淮王一见人来,贴着梅川的身子抖了一下。 周贵妃走到近旁,唤了一声:“珩儿,你过来。” 淮王低着头,怯懦地向周贵妃走去。边走,边看着周贵妃的脸色。生恐大雨突至。 仿佛,那一身华丽衣袍的女子,不仅是他的生身母亲,还是主宰他阴晴的云。 梁帝俯下身来,看了看太子。 太子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他嘴边白沫未干,眼珠子都变了色,咬着牙,忍着腹痛。 那情状不胜凄凉。 这时,小太监身后跟着一个医官署的医官姗姗来迟。 那医官检查一番,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乃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随之,小太监呈上糕点,医官细细查看,跪在地上道:“那断肠草之毒,正是藏在这冰糖梅子糕中。因梅子气味酸甜,加之又有冰糖覆盖,所以,掩住了毒药的气味。” “断肠草……”梁帝喃喃道。 那医官拱手道:“是,陛下,中此毒者,十有八九,肠黑腹烂而亡啊。” 在场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梁帝看向太子:“这糕饼,是谁给你的?” 太子不答,闭上双眼,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倒是一旁的马之问,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太子殿下不让臣讲,可臣不敢欺君。因此,不能不讲——” “今日,太子路过李花林,碰见淮王殿下。淮王殿下手中握着一块糕点,十分珍视的样子。太子殿下好奇,便说要尝一口。淮王殿下想了想,便掰了一半,递与太子殿下。他说,另一半,要留与,留与……” 马之问似乎心中有莫大的恐惧,不敢再讲下去。 梁帝厉声道:“留与谁?” 马之问的脑袋磕出血来:“留与……梅医官。微臣说的,俱是实话。许多双眼睛,亲眼看到的啊……” 御湖边的风,过了二更,凉得很。 那李花的花瓣落在地上,雪白雪白的,像是在凭吊着什么。 梁帝招招手,唤淮王道:“珩儿,你过来。父皇问你,他说的,是真的吗?” 周贵妃忙道:“陛下,珩儿这孩子,秉性纯良,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居心叵测……” 梁帝打断她:“镜央,让珩儿自己说。” 淮王看着梁帝,点了点头。 周贵妃嘴角一颤。 转瞬,淮王又摇头。 梁帝道:“珩儿,你这是何意?” 淮王哽咽道:“父皇,马舍人说的,是真的。可是,那糕点上,没有毒。是儿臣问御厨讨的……” 安香捧着药碗,赶来。 梅川将药灌入太子口中。 太子伏地,吐出许多黑水。 不知是不是梅川的错觉。 自始至终,她感到一双眼睛,左拐右转,在夜色中绕过藤蔓,绕过艰险,若有似无地盯着太子看。至梅川说出一句“太子殿下无有性命之忧”,那双眼才遽然离去。 那眼神复杂极了。 几许深情,几许凉薄。 说不清什么是爱。也说不清什么是恨。 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凄风苦雨,刀枪剑戟,人伦纲常,雨恨云愁,一切都不能用一个“爱”或一个“恨”来言明。 那眼神,来自淮王之母——周贵妃。
第23章 梁帝装病 梅川看向周贵妃。 她像一株莬丝花一样柔媚地站在老皇帝身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住她的眼。就像浮萍轻柔地铺在水面上,掩住水底的嶙峋。 这一刻,仿佛,刚才的眼神并不属于她。 一切,都只是梅川脑海中镜花水月的幻象。 周贵妃与太子之间,隔着朝局几起几落的动荡,隔着权谋者的殊死争斗,隔着金銮殿上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隔着堑山堙谷。 梁帝眯着眼,问淮王:“珩儿,那糕点,你是问哪个御厨讨的?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淮王认真地回想一番,道:“记得,儿臣记得。那个御厨胖胖的,腆着肚子,头上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方脸阔嘴,下巴上有一颗痣。那痣约莫半个铜钱大小……” 梁帝看了一眼御前近身伺候的老太监。老太监领会了,一挥拂尘,喊了声:“将御膳房所有的御厨通通带过来——” 半盏茶的工夫,数十名汉子诚惶诚恐地站在眼前。能在宫里的御膳房做御厨,都是内廷精挑细选出来的,有多年的庖厨经验,技艺上乘。 现时,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今晚宫宴上的菜肴出了岔子,闯了祸端。 梁帝向淮王道:“珩儿,糕点是向谁拿的,你去指出来。” 淮王点头。 周贵妃叮嘱道:“珩儿,你可要看清楚。好好地看,细细地看……” “是。”淮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 从为首的那人开始,他一个一个地辨认……至最后一个,他慌了。 “父皇,母妃,没有,这些御厨里没有给儿臣糕点的那个人……” 少年的眼,像受伤的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那个人根本不是宫中的御厨。在给了他一块有毒的糕点后,就在宫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愚笨地掉入了陷阱里,周遭全是荆棘,将他的纯真、希冀,与对亲情的渴望,扎得鲜血淋漓。 老太监看了看梁帝与周贵妃的脸,又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太子,郑重道:“淮王殿下,您看清楚了吗?宫中所有的御厨,可都在这儿了。” 老太监走上前,指着行列当中最胖的一个御厨道:“淮王殿下,是他吗?您再看看。” 扑朔迷离的中毒案,需要一个垫背的人。 老太监的意思非常明了。 不管这个厨师是不是凶手,都希望淮王认下。 这种时刻,有个人背锅最好。给太子、给阖宫上下,有个交代。且不伤及淮王自个儿。 场面上敷衍过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可暗中派人去查。梁帝想让旁人知道,便让旁人知道。不想让旁人知道,化作文德殿火盆中的一缕青烟便可。 老太监在梁帝身边日久,是最擅揣度圣心的。 可是,淮王拼命地摇头。 他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茫然地喊道:“不,他不是。阿翁,你莫要错怪了好人。” 梁帝的面色暗下来。 周贵妃伸出手,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抽在淮王的脸上,被梁帝拦了下来。 梁帝伸手摸了摸幼子的脸,开口,说了句:“珩儿啊……” 终是没有说下去。 少顷,他一挥手,向那些御厨道:“都下去吧——” 御厨们如蒙大赦,退下了。 御湖边负责打理园圃的一个老嬷嬷忽然跪在地上,禀道:“陛下,老奴今日,倒仿佛看见了淮王殿下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胖胖的,方脸阔嘴,下巴上有一颗痣……” 梁帝瞧着她,依稀觉得面孔有些眼熟,却又唤不上名字来。只知是宫中积年的老人儿了。 梁帝道:“哦?那人是谁?何处去了?” 老嬷嬷道:“那人并非宫中的御厨,倒像是从前宫门口老更夫胡二的儿子。老奴见过他几次,不过,已经是十年前了,老奴不十分肯定。听说,胡二家的这个儿子十分的不争气,吃酒赌钱宿娼,没有不沾的。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给气死了……” 老嬷嬷说得很慢,但却很有条理。 一步步,犹如一条浑然天成的藤,在等着揪出那个瓜。 那个有人期待、有人恐惧的瓜。 正在这时,梁帝忽然唤道:“梅卿,你过来——” 梅川连忙走上前去。 梁帝道:“朕这脑子嗡嗡地响,一股血气上冲,只觉身上不好,似……似……似……” 他一口气吊着,说不上话来。 梅川乍一诊断,便明白了。 她转身,高声道:“陛下的卒中之症,复又发作了。” 老太监速速传来龙辇。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其抬到未央宫。 眼下的烂摊子在这混乱中不了了之。 淮王急急问梅川道:“二表姐,父皇是被我气得病发了吗?” 梅川道:“你歇着去,莫要担心。” 未央宫中。 梁帝躺在榻上。 他紧紧地握着周贵妃的手。 梅川转身回医官署。 今夜发生的事,让她的脑子如御湖的水波,漾着涟漪。 两袖晓风花陌,一帘夜月兰堂。 走到医官署的后院,一个人影拦住她。 是太子。 梅川淡淡道:“殿下的毒才解,这么快便好了吗?” 太子看着他:“你告诉我,父皇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父皇根本就没有病发。苏嬷嬷的供词已经让真相露出十之七八,往下查下去,便会水落石出。可父皇偏偏就是不想查……” 他不惜两次以“自伤”做局。却因为梁帝的偏袒,并未掀起大浪。 梅川道:“真相?恐怕只是殿下精心做出来的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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