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军医无奈,指了指梅川,道:“是……是她……” 周司马看了看梅川,眼生得很。 他身后的小跟班儿忙向他耳语道:“这是午间外头的人送进来的营妓,请示过您,您说,让给苻将军送过来——” 周司马明白了梅川的身份,眼神中有几许玩味。 她身上穿着苻妄钦的黑袍,兼有男子的俊美与女子的清艳。 他只道营妓中俱是些庸脂俗粉,没想到还有这等女子。若早知…… 周司马起身,走到梅川身边,打量着她:“你懂医术?” 当然。她当年可是专业课满分毕业的梅一刀。 梅川决定低调些,眼前这周司马不像是个简单的货色。 她低头道:“略知皮毛。” 周司马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递给她。 她刚洗过的手有些湿。 他是惯于跟女人打交道的。那些细微的小暗昧,拿捏得恰到好处。 梅川没有接他的帕子,而是将手在黑袍上来回擦了擦。 周司马有些错愕。 鲜少有女人不接他的帕子。 她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营妓,眼中却有清冽的孤傲。 不识抬举。 周司马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有这等本事,本官也想请你治上一治。来人——” 他一挥手,两个小跟班儿忙走上前来。 他发话道:“将这个女人带回本官帐中。” “是。” 梅川问道:“敢问大人,身患何疾?” 周司马道:“行医问症乃是隐私之事。人前,说不得。” “哦?说不得?莫不是花柳病吧?”梅川一扬眉。 营帐中,时允等几个副将听到这话暗暗笑了起来。 谁不知周司马爱玩女人?小到豆蔻少女,大到风韵徐娘,满军中尽皆紧张备战,只有他日日都是温柔乡。但,无一人敢说半字。这个女人倒是直白。 周司马有些恼,他呵命那小跟班儿:“还不快把人带走。” 梅川被拉到营帐门口。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放开她——” 那声音阴郁而冷峭。 寒到了骨子里。 拉着梅川的小跟班儿不觉松开了手。 苻妄钦睁开眼。 他不知几时醒了,缓缓坐起身来。 他看着周司马,道:“你既命人送她到我这里,那她便是我的。旁人——” 他一字一句道:“动,不,得。” 周司马腮边的肉僵了僵,很快便散去。他摇着扇子,拱手面容和煦道:“苻兄,她不过是个营妓而已。” “现在不是了。”苻妄钦道。 他扫了一眼梅川:“从现在起,她便是我的帐中婢女。哪儿都去不得。”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周司马笑了笑:“得苻兄高看,是这婢女的福气。” 如此,便囫囵着下了台阶。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纷纷散去。 唯有梅川,犹在苻妄钦帐中。 婢女。 她咂摸着这个新身份。 嗯,比营妓强些。 苻妄钦复又躺在了榻上,吸了口凉气。 梅川知道,他一定是方才勉强挣扎着起身,扯到了伤口。 这个狗男人,虽然凶了些,在外人面前,倒是个爷们儿。 梅川想起从前自己的同事莫飞。某时某刻,莫飞的笑脸曾感染过梅川。但,他自从听到关于她“煞气”的那些传言,便面有惧色,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病菌,不,病毒,靠近就会感染。 “喂,疼的话,把它喝了。”梅川道。 方才军医在的时候,留下一些止疼的草药。她拿小炉子煎了,端给他。 苻妄钦并不接那药:“这点子疼都受不了,还上什么战场?” 他最不愿吃的,便是止疼的药。他总认为,止疼的药会麻痹自己。 每一次受伤,他都深深记着。 一次次的疼痛洗练出狠绝的他。 帐外,有风声百转千回。 梅川忽然想到他兵书上的那两个字,轻声道:“谁傍暗香轻采摘,欲落又开。” 苻妄钦蓦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
第5章 她要救细作 梅川的心晃了晃。 她还记得黑衣男子跟她讲过的话。她与他的纠葛。她是祁连山顶的一株白梅,而他是云雾中的真龙。他们曾有过情深似海的从前,有过千年的孽缘。 妄钦。 难不成他并未忘情,在十世的轮回里,仍保留了记忆吗? 男人注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神,看到她心里去。 “你是飞鱼阁的人。” 他笃定道。 飞鱼阁,乃梁帝养于宫中的一个秘密组织,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飞鱼阁中尽皆是有奇才异能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神秘莫测。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见飞鱼阁的人,也不知道她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 飞鱼阁不隶台察,无有上属,只听命于梁帝一人。 京城中有句话,叫作:一叶知秋落,飞鱼识人心。 飞鱼阁中那些神秘的女子们,让梁帝虽坐镇金銮,但知晓天下事。 如今,大梁与大齐开战。苻妄钦身为大梁主帅将军,为梁帝所重用,却也为梁帝所忌惮。 这个以“营妓”身份出现在他营帐中的女子,对他的底细知晓得一清二楚,且身怀高超的医术,除了是飞鱼阁的人,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梅川反问道:“飞鱼阁,什么鬼?” 男人疲倦地笑笑。她背负着皇命而来,自然是不肯坦白的。 他日日在战场上为着大梁厮杀,一片赤胆忠心,梁帝却防备他至此,派了探子到他身边。 呵。既然她想装糊涂,那便让她装下去吧。 苻妄钦勾起嘴角,道:“过来——” 昏暗的油盏。 男人受了伤、裸在外头的半个臂膀,营帐中雄性气味交织着血腥味。 床榻上的他,半眯着眼。 梅川犹豫着,不肯上前。 “我让你过来。这是军令。在这军营中,违背军令者,斩。”男人沉着脸。 梅川略略走近,他一把将她拉到榻上。 他离她那么近。 他呼出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有药味儿,还有几许草青气。 “今晚,我要你给我暖床——” 梅川脑子嗡嗡地响。 诚然,她三十好几了。可她压根儿没谈过恋爱,更别提跟男人同床共枕了。这这这……不是说不做营妓,做婢女了吗?婢女还有这业务? 男人的手像铁桶一样箍住她。 她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青史煮酒》有载:殇帝者,抚梁易柱,手格猛兽,斩敌有如鹰拿燕雀。曾率三十下士与敌作战,敌千人矣。殇帝身披数十创,士卒殆尽,帝犹手刃数百人。 力气大到以一敌百的男人。梅川怎能拗得动? 记得当初,她看这段记载的时候,还想着,书上会不会是夸张。现在瞧着,他身受如此重的伤,一只手还能抓她跟“鹰拿燕雀”一般,史书诚不我欺啊! 或许是今夜与那偷袭粮草的敌军苦战一番,太累。男人抱着梅川,竟睡着了。 梅川近距离地看着他。 睡着了的苻妄钦,没了狠戾,没了疏狂,安安静静的。他耳后有一道疤。梅川伸手去触碰。 他迷迷糊糊中开了口。 “暗香……” 他喃喃地唤这个名字。 看来猜得没错,兵书上的那个名字,是他的相好。 只是现时,不知那暗香身在何方。 亦不知,为何史书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只言片语。 翌日,梅川睁开眼的时候,苻妄钦已不在榻上。 她身上的黑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被动过。 失血过多,会有短暂的体寒。他原来真的只是想让她暖床。 桌案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军服,梅川穿在身上,尺寸正好儿。她换好衣服,将长发挽了起来,走出营帐。 外头士兵演练的声音,整齐而洪亮。 有几个在军营中烧火的厨娘路过,瞧着她,眼神皆有些暧昧。 人人皆知,昨夜,有人在将军的帐中宿了一晚。 她穿着军服,挽着发,一双浓而深的剑眉,高挑的个子,看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士兵。 怪不得有传言说将军有断袖之癖…… 忽然。 梅川看见几个魁梧的兵丁抬着一个笼子,往军营的西边走去。 军营的西边,是军中的牢狱,专用来关押有罪之人。 那笼中的人身型瘦削,头发散乱着,遮住脸,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手臂上有一处,伤口绽开,竟露出森森的白骨。 梅川不禁问道:“这是?” 抬着笼子的兵丁道:“这是大齐派来的细作,到我方窥探军情,幸被抓获。将军有令,务必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道:“你们下手也太狠了。这人伤得这么重,若不及时包扎,会失血而死。” 那兵丁道:“要是这女人嘴巴一直硬下去,那便只能让她死了。” “女人?这细作是女子?” 梅川越发怜悯起笼中人来。 “你们审她,可以。容我把她的伤口包扎好,行不?”梅川道。 她在医学院时,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念过誓言:我志愿献身医学,恪守医德。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救死扶伤。 笼中的人抬起头看着梅川。 沾着血污的头发,散到一边。 她的脸,露出来。 梅川一霎时觉得血往头上涌,她失控地叫了一声:“莲若!” 她慢慢俯身靠近笼子。 不由自主地,泪落如雨。 “莲若……” 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鹅蛋脸,眼角熟悉的痣,真的是莲若啊。 梅川是孤儿。她无父无母,无有亲眷。好友莲若,是她唯一的温暖。 莲若曾用饭盒装了她母亲做的饺子带给梅川,怕冷了,就放在怀里暖着。梅川吃着热饺子,吃着吃着,就哭了。 莲若的母亲是个极好的人,她做什么都做两份儿,一份儿给自家闺女,一份儿给梅川。她总笑眯眯地说,自己有两个女儿,将来会有两个女婿,她得做个公平的丈母娘。 然而,四年前,也就是梅川在外科工作的第三年,莲若出了意外。 梅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她在科室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莲若出车祸了,被送到医院。 莲若躺在手术台上,梅川是抢救她的医生。 她看着血肉模糊的莲若死在她面前,情绪顷刻间崩溃了。 那种无力感像洪流,将她吞噬。 她从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外科,离开了手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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