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若啊。她的莲若。 她那在廿多岁便定格了的莲若,后来的好些年,一想起便会无尽叹息。 笼中的女子并不应她,眼中满是迷茫。 梅川擦了擦眼泪,坚定地对那兵丁说:“放开她。” 兵丁一头雾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苻妄钦。 他练罢兵,在营中四下走走,听到此处有动静,便赶来看看。 一来,便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皱眉。 这女子既是飞鱼阁的人,为何一定要救那大齐的细作?这当中有何隐情? 他思忖许久,未能想透。 梅川走到他跟前:“我请求你,让我救救她。” 这女人眼睛红通通的,哀伤而又充满希冀。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你可知,她是敌方的细作?” “我知。” “对敌仁慈,便等同于对己残忍。” “可圣人说,仁者无敌。” 梅川与男人对视着。 她的眼神里仿佛有大片的白梅,欲落又开。 “我可以让你救她。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苻妄钦沉吟一番,附在梅川的耳边说了句话。 梅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而,点了点头。 笼子里血肉模糊的女子,与当年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莲若,如出一辙。 梅川宁愿相信,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救莲若的机会。
第6章 那是个陷阱 笼子被打开的那一霎,里头的那个女子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梅川走近她,握住她的手。 乍暖还寒的时节,她的手是那样凉。 梅川朝她的手心哈了口气,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来回搓。 从前,她们一起上早读的时候,班里冷,梅川就是这样给莲若搓手的。莲若的手一直都很凉。凉到骨子里的感觉。就像在搓一块儿冰。 “你别怕。”梅川说。 笼中的女子与梅川对视。 她没有开口。 但梅川那轻缓的三个字,让她安静下来。 苻妄钦命人在他自己的军帐边扎了一处新帐篷。 梅川背起笼中的女子,便往帐篷走。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凝神想了片刻,唤来副将时允,吩咐道:“去查查,这个被俘的大齐细作是什么背景,在大齐还有些什么亲眷,查得越细越好。” “是。”时允答应着。 苻妄钦又道:“给京城中的赵统领去封信,打探一下,近来,飞鱼阁中可有人出京办差。” “是。” 赵统领负责京城的巡查、防护,以及城门口的戍守。 凡是有人出城,必须登记“出城令”在册。 若是飞鱼阁的腰牌曾出现在城门口,想来,赵统领定是知道的。 时允道:“将军,今日早起练兵之时,周司马称病没来,您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平常,将士们练兵,周司马会装模作样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笑着观望。今日索性连这场面功夫都不做了。 “将军,周司马这是心里憋着气呢……” 时允指的是昨晚苻妄钦当着众人的面让周司马难堪。 周司马的姊姊正得梁帝宠爱,若给梁帝吹吹枕头风,告告刁状,恐祸及将军。 苻妄钦摆摆手:“不必。且让他再‘病’几日吧。” 昨晚,周司马欲将那女子带回营帐。看那情形,那女子不是他的人,他也并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苻妄钦想起身着龙袍的梁帝那双阴晴不定的眼。 或许,梁帝对周司马亦非全然信任。 枕边人、姻亲、臣子,皆是棋。 梁帝便是那高深莫测的下棋人,走的每一步,只有他自己知晓。 苻妄钦回到军帐中。 天安城。 何时能攻得下来? 梁帝已然下了三道金牌催促。 他身为主将,何尝不想打胜仗? 奈何,天安城易守难攻,且设有机关。 故而,久攻不下。 苻妄钦瞧着沙盘上的城池,出了会儿神。 不多时,时允走进来。 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函。 “不待将军您问,赵统领就自个儿给您来信了。” 赵统领是他在京中最好的朋友。彼此常常互相照应、互相提点。 苻妄钦接过信函,打开一看。 赵统领提醒他,近日,有持飞鱼阁腰牌的蒙面女子出了京,往西南去了。恰苻妄钦在西南打仗。赵猜测是陛下派飞鱼阁的人去军营监视他。 合上信。 苻妄钦确认了心中所想。 那为他包扎伤口的女子,果然是飞鱼阁的人。 一旁的帐篷中。 梅川为“莲若”擦干净身子,向厨娘要了一身儿粗布衣裳为她穿上。头发上的血污洗净,梳整齐。然后,将她的每一处伤口都细细地包扎好。 包到那肉绽开、露出森森白骨处,梅川没忍住,眼睛又下了场雨。 她认真细致地做着这一切,口中喃喃地唤着:“莲若,莲若,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梅妮是莲若对她的爱称。 莲若每回这样唤她时,舌尖柔软地伸平,带着宠溺。 梅川发现“莲若”身上除了这些新伤,还有许多已经结疤了的旧伤。那些旧伤看起来有年头了。层层叠叠。伤痕累累。 梅川倒吸一口凉气:“莲若,什么人这样对你?” 那女子低下头,轻声说:“我不叫莲若,我叫阿香……” 良久,她又抬起头,看着梅川:“可我多希望,我就是你的莲若。原来被人疼惜的滋味,是这样的。” 阿香摸着被梅川包扎过的伤口,幽幽道:“我在大齐,没有人把我当人。受伤是寻常事,只要死不了,就要接着为主子做事。其实,我们受过训,若有朝一日被俘,一定要咬舌自尽,不给敌人审讯的机会。可我……我不想死……我还没看到今年丹若花开……” 阿香许是倦极了,此刻安稳下来,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梅川替她掖好被角,走出营帐。 她唏嘘。这个同莲若一模一样的女子,或许就是莲若的前世。没想到,她的前世与来生,都是那般的命苦。 念书的时候,她与莲若一起逛街,曾被一个相面的师父拉住,那人指着莲若说:眼角有痣,生生世世的眼泪流不尽。 刚一走出帐篷,梅川措不及防被一只大手一把拉住,往前拖。 “喂!你疯啦!”梅川喊道。 男人不理会她。 拖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处空旷的所在。一旁有一个栏栅,栏栅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马。 “这是哪儿?” 男人道:“马场。” 他一挥手,一个小兵丁牵出一匹黑色的马来。 男人勾勾嘴角:“上去——” 呵,飞鱼阁的人。他倒要摸清楚,这个飞鱼阁的女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多高的武功。 不是喜欢装糊涂吗? 看你还怎么装。 烈马伺候。 男人眼中有一丝讥讽:“这是军营中最烈的马,怎么?你不敢骑吗?” 梅川有些犹豫。 她确实不敢。 但她瞧见男人那副嘴脸就很不痛快! 她一把拉过缰绳:“有何不敢?我比将军猛!” 男人拊掌:“很好。” 梅川乍一上马,那黑马便狂奔起来。 梅川不服输,紧紧地揪住马的鬃毛。 男人口中吹起口哨,黑马在马场变着花样地蹿起。 梅川的脸都白了。 “苻阿季,你谋杀我!你这混蛋!” 男人的口哨声长而曲折起来。 胯下的烈马仿佛通灵性,随着口哨声的变化而动作越发险。 忽地,梅川被烈马摔了下来! 梅川心里默念:这下完了。天劫没渡,先被马摔死…… 一个宽阔的臂膀接住她。 男人瞧着她煞白的面孔,思忖着,看来她真的不会武功。 这可就奇了。 梁帝的飞鱼阁中,居然有不会武功的女子? “你别忘了,在笼子前,答应我的话。”男人说完,扭头就走。 梅川低下头。 今天,她执意救“莲若”时,他附在她耳边说的话是:“你要救她,可以。但必须从她口中撬出天安城的机密。” 梅川不忍。 她与莲若之间,从没有功利的东西。 她待莲若的好,莲若待她的好,皆是澄净的。 纵使她现时面对的,是另一个“莲若”,她也做不到有目的地去接近她。 梅川到军厨里,做了几个小菜,都是莲若最爱吃的。 她端到营帐中的时候,“莲若”已经醒了。 梅川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菜粥,喂到她口中。 “莲若”怔怔地吃下。 一转头,眼泪落在枕巾上。 军中有号角声响起—— 苻妄钦披着铠甲准备出发,身后跟着的,是几队精兵。 今晚,他要带兵夜袭天安城的东门。 派去的人已经查明,东门,是戍守最薄弱的地方。 想起梁帝的三道金牌,苻妄钦握紧长刀。 君心多猜谋,势要破天安。 正在这时,“莲若”却猛然站起身来! 她拉着梅川往外走。 她伤得很重,走得不利索,一瘸一拐的。 梅川道:“莲若,你要做什么?” “莲若”并不答话,朝着苻妄钦喊道:“莫要去!那是个陷阱!”
第7章 你竟敢跑 这一声喊叫,她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瘦削的肩膀挺得直直的。脸憋得通红。 苻妄钦回头。 他刚接到这份情报,不足一个时辰。 他下定决心今晚突袭天安城东门,不过才一刻钟。 眼前这个北齐的细作,自被俘获,不管如何拷打,都不发一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出这样的话,是何用意? 苻妄钦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梅川瞧着他那阴沉的面孔,怕他伤害“莲若”,连忙挡在了“莲若”的身前。 苻妄钦推开梅川,朝那北齐细作道:“你说说,是个什么陷阱?” “莲若”指了指梅川,又摸了摸手臂上被梅川包扎好的伤口,咬牙道:“我虽然不知她在这大梁军中是何身份,但她既在此处,便一定是大梁人。有句话叫作,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大梁军败,这军营中的每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我一生未曾受过谁的恩惠,我不愿见她有如此结局。”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踩在钢钉上说出来的。 她是大齐军营走出来的人,深知大齐待战俘是什么样子。男为奴,女为娼,凌辱施虐,人间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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