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称“梅妮”的女子,是她平生见过对她最好的人。 那双被眼泪几度浸湿的眼里,藏着她心中渴望而不可得的柔软。 “苻将军,东门的疏忽是大齐故意泄露出来的消息,是这场连环计中的一环。你今夜若真的领军去了东门,便会中埋伏,四面楚歌。” 苻妄钦皱着眉,暂未作声。 她话里的“覆巢之下无完卵”“大梁军败”却像针一样,扎得苻妄钦手下那群气盛的副将们很不舒服。 时允冷笑一声,觑着女子,道:“你这大齐细作,好大的口气,说甚大梁军败,究竟是提点我们,还是羞辱我们?我倒不信蛮子们有这本事!” 当今四海,二分天下,所谓“北梁南齐”是也。 故而,大梁军中人喜将大齐人称之为“南蛮”。 另一个青袍副将附和道:“将军,您别听这个妖女的。她是大齐细作,怎么会忽然向着咱们,指不定藏着什么阴谋!” “莲若”百口莫辩。 她着急道:“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黄泉阵?” 黄泉阵,乃大齐名将薛之庆所创。 其变幻莫测,攻守兼备,雄浑与阴柔交织,杀敌于无形。据说,黄泉阵自创三十年,天下无一人想出破阵的路数。薛之庆在时,大梁“苦齐久矣”。 但是,薛之庆三年前已经病死了。且大齐《名臣录》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子嗣,故而,他的黄泉阵法,并无传人。 这几年,大齐当年的盛况不复。 在苻妄钦手下,连连败北,直退到天安。 苻妄钦道:“薛之庆已死,天下谁人还会黄泉阵?” “莲若”道:“半月前,有一瘸腿的书生找到齐王,言称自己是薛将军的弟子。他虽不会武功,但满腹奇策。薛将军曾在蜀山下,将黄泉阵法口授于他。” “瘸子!”时允等人哈哈大笑起来:“大齐竟要靠一个瘸子布阵打仗,若果真如此,便是天大的笑话!将军,难道咱们还会输给一个瘸子不成?” 伙房的一个厨娘,抱着一条洗净的猪腿路过。 时允道:“将军,咱们既定好了策略,莫要被妖女的荒谬之言左右,赶紧出发吧。偷袭之事,宜早不宜迟。待到得胜归来,咱们大口饮酒,大块吃肉!” 将士们皆举起矛戈,齐声喊道:“攻破天安,大口饮酒,大块吃肉!” 洪亮而热血的声音飘荡在军营的上空。 苻妄钦握紧长刀,看了看梅川,又看了看被她救下的北齐细作。 他思索良久,跨上赤红马,将长刀高高举起:“出发——” 将士们齐声道:“诺!” 军营中留守的人们看着出征将士们的背影,满含期待。 行军久矣,若能早早得胜,便可还家。 抱着猪腿的厨娘举起刀来,将猪腿剁成大小均匀的块垒,一块块放进碗中,然后将碗放到蒸笼里,唤着伙夫:“喂,老曹,将火烧大些!等将军他们回来,便有现成的蒸肉吃!” 伙夫笑道:“余娘,你好刀功!该随着将军上阵杀敌去!” 厨娘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嗔道:“老曹,莫要浑说。我这刀,杀猪使得,杀人可使不得。” 苻妄钦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莲若”拉着梅川回到帐篷中。 她注视着梅川:“你赶紧收拾东西,逃吧。不出一个时辰,大齐便会派军进攻这主营帐了!” 梅川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她坚信“莲若”不会骗她。 “莲若”眼神里对她的感念与担忧,是真挚的。 这狗男人,自大自负,不肯听“莲若”的话。怕的是,一头撞到网中。 梅川努力地回忆《青史煮酒》里的文字。 她发现,关于苻妄钦攻打天安城这段,描述得极为含糊。好像有什么被当朝史官刻意抹去的记载。乃至于,后人成书时,化作未解之谜。 她不知道这晚,战势究竟如何。 转瞬一想,若苻妄钦今晚死了,自然就没有他上位后的那场万人杀戮,自己的天劫岂不是渡过了? 她此刻很想见一见那黑衣人,问一问他,若苻妄钦此番死在攻打大齐的战争中,她的任务算不算圆满完成了呢? 梅川心里乱糟糟的。 过了会子,她看向“莲若”,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莲若”轻声道:“我破了细作的规矩,泄露了机密,若回大齐军营,便是一死。” “那你准备去哪儿?” “莲若”道:“我想回凉州乡下。凉州是我的故乡。每到五月,石榴花开成一片,田头垄上,茅檐草舍,到处都是。我们凉州人,把石榴花,叫作‘丹若’。” 丹若花开时,如火光映天一般。 夜久月明人去尽,火光霞焰递相燃。 说着,她苦笑:“你知道我被捉住,打到半死的时候,一直咬牙挺着的意念是什么吗?我想的是,今年,我还没来得及在母亲坟头放上一把丹若花。” 梅川坚定道:“我送你回凉州。” 苻妄钦的死,暂且不想。在大军来袭前,梅川想先把“莲若”安全地送回家。 马场里,那匹险些将她摔死的烈马在低头吃草。 她走近。 烈马抬头,傲娇地看着她。 梅川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 梅川与那烈马道:“若此番顺利到凉州,便以上好的肉饼喂你。若此番出了事,便杀了你,用你的马革,裹尸。” 说完,梅川爬到马背上。无论烈马如何嘶鸣,她都紧紧地抓住鬃毛,一刻也不肯放。 须臾,那马安静下来。 梅川让“莲若”坐在她身后,她将剔骨刀藏在胸前,骑着这匹烈马,往凉州的方向而去。 出了军营二十里。 梅川嗅出不对劲来。 她听见东边的方向有密密的鼓点声。 然而,那大队精兵的马蹄印,却止步在这一带,并未远去。 “莲若”亦发现了这一点。 回想起发兵前,苻妄钦的神情。 梅川思忖着,事情,没有她们方才想得那么简单…… 苻妄钦或许真的信了“莲若”的话。 但他那会子当着全营将士的面,却毅然地按计划发兵。 这样,只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身边出了叛徒,想将计就计,一则除内奸,二则戏弄敌军一番,探探他们的底。 忽然,不远处的林子中听到动静。 胯下的烈马不安分地叫起来。 烈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苻妄钦一身是血地走出密林。 躺在地上的,竟是方才那附和时允、催促发兵的青袍小将! 苻妄钦看见了梅川。 他吹起口哨,烈马猛地向他跑去。 他一把拽下梅川,掐着她的脖子:“老子跟你说了,不许你离开营帐半步,你竟敢跑!” 这个狗男人。命真大!
第8章 为了一个人,屠了一座城 苻妄钦双眼如潭。 飞鱼阁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在军营里监视他不够,连他出征都要追到沙场上来吗? 一旁的“莲若”见他掐梅川,一声不吭地出了招。 她在大齐军营经过残酷的训练,身手不凡。眨眼的工夫,她与苻妄钦打在了一处。 梅川连忙拉架。 她朝苻妄钦大声道:“你那么凶干嘛!我……我……我就是想来提醒你,大齐军调虎离山之后,便要进攻你的主营帐了……” “哦?是吗?”苻妄钦看着她,嘲讽地笑了笑:“你竟是如此担忧我的安危呢。”他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绢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道:“主营帐外三余里处,洒了火油,就等着他们呢。” 他果真暗中做了防备。 梅川似想起什么,问道:“你刚刚带走的那些精兵呢?” 苻妄钦仰头,今夜明亮的星光照着他疏狂的脸,他大笑起来。 “今晚,天安城东门等到的,是鼓乐队,而不是我的军队。” 梅川一霎时明白了。 鼓乐声一阵又一阵地响,急促、纷乱而嘈杂,宛若大军来袭。 然而,那大齐军布好了“黄泉阵”,等到的,不过是花架子。真正的精兵带着火油埋伏到了主营帐附近。 将计就计,虚张声势,绝境求生…… 这厮在发兵前那皱眉的片刻里,已将算盘全都打好了。 这时,时允疾步走来。 他俯身向苻妄钦道:“回禀将军,赵甲的同党已尽数料理妥当了。” 苻妄钦低下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低落。 这个时候的他,与谋算大齐敌军时的他,并不相同。 大齐是外贼。 那青袍副将却是内鬼。 时允恨恨道:“将军提拔赵甲从小卒到如今,不承想,他却做出这般狼心狗肺之事。” 通敌叛国,背叛苻妄钦的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他的小兄弟。所以,他选择自己在林子里亲自解决。方才,梅川在马上乍见到他的那一刻,正是他手刃赵甲之时。 “我的人,只能我来杀。”说话间,他一跃上了马。 梅川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 “随我回营。” 高大威猛的赤红马,在他的胯下格外温顺。 西南二月的夜晚,有些清寒,亦有些春意萌动。 今晚的苻妄钦被袍泽之谊所伤。梅川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蓦然感受到他坚硬之下的柔软。 他甚至不经意间两次回头看林子中赵甲的尸体,像是与这段情意默默诀别。 这个狗男人,或许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冷血。梅川想。 “莲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梅川扭头,看着“莲若”道。 那会子,她以为军营大难临头,想到的,是保莲若的平安,将她送回故乡。然而,现时,既军营无事,还是让莲若同自己一起回去的好。 一则,莲若这回泄露了大齐的机密,恐被追杀,留在大梁军营,反倒安全些;二则,她父母俱亡,无有亲友,纵回去,也是孤苦一人,不如与梅川姊妹两人在一处,彼此照应。 “莲若”凝神想了许久,点头答应了。 苻妄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马在夜色中飞奔。 到了离军营三余里处,苻妄钦抬头看去—— 火势已经烧了起来。 几个得力的干将厮杀着,与大齐军周旋。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苻妄钦大吼一声,杀了过去。 梅川从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坐在苻妄钦的马上,距离如此之近地目睹。 火光之中,她看着他斩敌首如探囊取物,看着他的刀在夜色中虎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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