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人群阻住了路,车马行不得啦!”车夫说道,等着他拿主意。 按是要绕道而行的,然而他今日却鬼使神差的想凑这个热闹,便下了马车。圆月以前最爱看这些,若真的热闹有趣,他明日便将她带来看。 人群攒动,比肩继踵,层层叠叠围着,他饶是个头甚高,仍旧看不见舞傩的身影。然而,四下张望间,他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眼睛看向的地方,一个女郎高坐楼宇之上,半个身子探向窗外,正笑得开怀。那是一张泼墨山水般的脸,并不浓郁的五官嵌在精巧白皙的脸上,偏就有动人心魄的韵致。她身旁的男子却生得昳丽,那双眼眸桃花一般,纤长浓密的睫一眨一眨,俊美的有些女气,但气质却阳光清爽,磊落不凡。 那两个人便是灵徽和谢衍。 赵缨的心口悄然涌起一丝莫名的苦意,就像是一根小小的刺,突兀地扎在了柔软的地方,痛意并不强烈,但绵绵密密的,怎么都无法忽视。 有什么好失落的呢,他们原本就是极般配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出身。 知道谢衍有心于圆月后,赵缨曾调查过他。这是一个身份履历都干净的无可指摘的男子,有兄长承担家族重担,有长姊在朝为后,双亲健在,性情豁达,为人善良……那是一种自己一生都不敢奢求的幸运。圆月飘零多年,失了依祜,若是能嫁给谢衍,便可得到安稳无虞的人生。 皇后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哪怕明知道皇后的图谋是什么,谢家又在想什么。但他既然答应过师父,圆月和他就会永远都是荣辱与共的关系。用他的军功和权力做她的依仗和靠山,他甘之如饴。 为什么要失落呢?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关心和爱护里掺杂了贪念和欲望,她一定会觉得无比龌龊,从此后也会和他疏远吧。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他的圆月,永远都会是他的亲人。 再抬眼时,窗口的人却不见了,好像方才只是他的错觉。人声依旧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向着这边聚集。赵缨觉得嘈杂,吩咐车夫掉转马头:“回府吧,不去城外了。” 白壁丹楹,飞檐反宇。哪怕久不住人,他的府邸还是华丽又干净,每一处花卉都受了精心打,用最好的状态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然而终究空寂。 赵缨不惯人侍候,独自去内室换下了朝服,顺便卸下了穿在里面的金丝甲。随着最后一层衣物脱下,他强健紧实的后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就暴露在了潮热的空气中。纵横交错的伤疤,仿佛蛛网般盘布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有几处位置凶险,那是他以命相搏过的证据。不知是不是建康城太过湿热,赵缨觉得伤口隐隐作痛,连带骨头都牵着疼。 沐浴更衣后,赵缨决定小憩一会儿。起初有些辗转,后来昏昏沉沉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的久,做了许多诡谲的梦。他做梦,一贯是有关过去的,唯有这次梦到的却是多年以后。内容记不大清楚,但恐惧的感觉却弥漫于胸口,久久徘徊。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恐惧了,哪怕到了战场上,长戟戳破身体时,也未曾害怕。但这一刻,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害怕,那是一种心跳狂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觉得难受。 光影幽暗,已然上灯之时,赵缨揉着太阳穴,仍昏沉茫然,半晌也未起身。窗外雨声潺潺,这样没完没了的,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一般。 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侍候在外的仆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十分拘谨。 赵缨想:“此处真像客居之所,连仆从都对他这般陌生。结绿谨慎周到,管家得力,不如让他从荆州过来,教一教这里的仆从,再采买几个机灵的婢女,灵徽住着才会舒服些。” 她大约……不会来吧。有了谢家郎君,自己做的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 “方才府中无事发生吧?可有人来?”不过随口一问。 没想到仆从却说有:“一个时辰前,有一女郎前来拜访,带着幕离看不清脸。听说将军休息了,便递了个东西让转交于您。” 另一个仆人见他脸色有些不豫,急忙将东西递了上来。 软软的一团,打开,分明是一件素色的夹衣。针线有些粗糙,但尺寸却十分合宜。 “阿兄喜穿玄衣,里面的衣物就要多穿素色,这样才好看。”“你总是不爱穿厚衣服,若是冻伤了骨头,看你怎么征战四方。”言犹在耳,就连说这些话的神态他都能想起。 “人呢?”赵缨霍然而起,急急向外走去。 “东西给了,人便离开了。”仆从跟在后面,怯怯地回答。 赵缨的焦急和愤怒显而易见,行动有些惶急,几步便消失了踪影。 第11章 十一、灯火 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 灵徽送衣时,外面风雨正急,细密的雨丝从西面八方袭来,哪怕撑了伞也阻挡不住。这时节的气候就是这样,明明午后已经有了见晴的趋势,晚上雨还是来了。 不知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绞疼的厉害。 她鼓足勇气,将过往的伤疤揭开,让他知道。以为彼此是最亲近的人,他会一如既往的保护她,心疼她,与她站在一处同仇敌忾。然而,他就那样转身离开,甚至再也不肯来看她。 她以为自己看透了人性,也单纯执拗地觉得赵玄鉴永远都是个例外。找了无数说服自己的借口,硬着头皮借着观傩下山,甚至出现在了他必须要经过的路口。他分明看见了自己,却立刻就转身离开,好像她的突兀出现,让他觉得羞耻,让他觉得不堪。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伤她,赵缨不可以啊! 想着想着,泪如雨下,脚步都有几分踉跄,却也想明白了很多。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交加,不能携手同行,那她便一个人走。 “女君,你怎么了?”云阁见她神色有异,不由担忧万分。 还好,雨丝落在脸上,混了泪水,谁也看不到她的脆弱和伤心。有多久没哭,好像已经记不清了,所有的眼泪都在阿父殉城那日留了个干净,就算是将银刀刺入腹中,眼看着血流不止时,她也忍住没有哭。 灵徽摆了摆手:“没事儿,咱们回山吧。” “马车不在这边停着。”云阁想要阻止她踉跄而行的脚步。谁都能看出她的难过,但她仍倔强着掩耳盗铃。这样的女君,让人心疼。 云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只错过了三年,但忽然觉得她已错过了太多太多。三年,足够时移世易,足够人事全非。 “云阁,陪我走一走吧。”灵徽淡声吩咐,然后只身走向了无边丝雨之中。雨水像是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将许多刻意遗忘的东西,从尘封的记忆里捡拾出来。她的脑中出现了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那个人的眼眸过于漆黑幽深,看着她时,如狼阴沉锐利。 “你总想逃离,可你知不知道,你回去的那个家国,早就不是你曾经的家国了。你阿父守着孤城半生,不过是给那些骄奢淫逸的蠹虫提供了更恣意妄为的机会。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纸醉金迷,这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大义?徽儿,你在我这里是人人尊敬的小夫人,回去了只会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孤女。没有人会敬你的大义忠贞,只会暗自耻笑你流落胡族多年,失了清白。”那个人的声音徘徊在耳边,带着清冷的梅香气。 “将军莫不会以为能困我在这里一辈子吧?家仇未报,沦为妾侍,眼睁睁看着你们鲜卑人与匈奴人一样,践踏我们的土地,伤害我族的百姓?”她轻声嗤笑,并不因为处境困顿而折损了骨气。 “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能不能逃,看看你期待的所有事情会不会发生?”那句话仿佛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种诅咒,让她午夜梦回时仍会冷汗涔涔。 也不全都是恨啊,但恨总比爱要来得清晰,记忆的也更加深刻。她有时也在迷惘,自己恨的究竟是那个叫做慕容桢的男人,还是当初无能怯懦的自己,抑或是这个乾坤失序,混乱扭曲的世道。 白骨参天,红烛罗帐,碧血染地,酒池肉林…… 就这样茫然地沿河走着,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云阁的衣衫有些湿,灵徽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的身上:“你小时候身体不好,顾阿嫂怕你受风寒,穿得总比别人多一些。” “女君都记得……” “云阁,你说要是一切都还是三年前,该有多好。”她的惆怅如同淮水上的雾气,惹得云阁的心也觉得湿漉漉的。若是一切都回到三年前,该有多好,那时胡马还被阻在雁门关外,中原还没有变成一片焦土,她的阿母还活着,她虽然是杨府的家生奴婢,但也过着体面尊严的生活。 “人总是要向前看啊,女君才十八岁,还有许多好日子在后面呢。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意见怜,也会让您今后都平安顺遂,福乐无边的。” “福乐无边……”若是不能报仇雪恨,哪里会有什么福乐无边。 沿河的灯火都燃了起来,暖色荡漾在河水上,仿佛燃烧的火。千家灯火万户宁,在这乱世里的偏安一隅,灵徽却仍旧觉得漂泊无依。 那么多灯,一盏都不属于自己。 惶惶然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宜城君。”那个声音清清朗朗地,听着有些微喘。 灵徽回头,果然看见谢衍向她疾步追来。灯火映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碎金满目,波光粼粼,一向在意仪容的人,此时额上带着微汗,腰间的玉佩不安的晃动着。 “怎么走得那么快,也不撑伞。你看,都淋湿了。”他皱眉,温声道。 灵徽虽一直知道他生得样貌好,但却从未仔细看过他这个人。不同于赵缨的周正俊美,也不是那个人的深邃英武。小国舅有种温和纯良的气质,举止热情却半点不轻浮,总是周到的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 他的靠近猝不及防,他的态度诚挚温暖,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别有用心,如此卑鄙。 但是别无选择,不是吗? “你说自己有些事要处,我以为你早就回山了,怎么还在这里?”他柔声问道。 对于灵徽的谎话,谢衍有些委屈,不过很快又豁然起来。她是个清冷腼腆的女子,自己太唐突,让她为难了。 “可是想看看河边景致?改日再来吧,一会儿雨下大了,不大安全,我先送你回山。”还没等到灵徽想好由,他已经替她做了回答,周全了她的为难。 “好。”灵徽点头,抬眼时眼角弯弯,分明是一个笑容,可眼里破碎的光影仍暴露了她方才的伤心。 谢衍心口猛地一紧,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蔓延在胸怀间,让他整个人随着覆在淮水上的灯火一般,摇曳轻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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