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卦辞 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虽然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但仍能让南渡不久的人欣喜若狂。 云阁和星台打闹着晾晒被褥,灵徽坐在廊下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手上握着一只精巧的药包,时不时放在鼻尖嗅一嗅。 先前那个给她看病的医女,听说是家中世代行医的,所以技艺十分出众。不过几副药下去,效果倒是比玉清真人的药包还好一些。只不过灵徽已经习惯了那药包的味道,时不时拿出来嗅一嗅,胸闷气短顿时就好了。 “女君怎么不留下那个医女,她医术好,脾气好,长得也秀气。”星台干完手中的活,忍不住抱怨。 偌大的道观,只有几个仆从,好容易来了一个温柔懂事的,女君还不要人家。 “成日里和我这个出家人待在一起,的确太寂寞了些。”灵徽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庭中的那棵巨大的榕树,抿了抿唇。 “可她是赵将军送来的人啊,迟早要回荆州的。” 这话说的孩子气。 云阁对星台努努嘴,前些日子还一口一个阿兄,这几日就生分成了赵将军。 那日送衣回来后,女郎就很古怪,她也没多问。可谁知过去十多天了,赵将军却毫无消息,再未上过山。想来也是个粗心的,不知道哄女孩子有个时机,过了便淡了。 “过几日豫章长公主在乐游苑那边安排了晏集,也给女君下了帖子,女君不准备去看看吗?”云阁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一个出家人,何必凑那个热闹。”灵徽拿起了便面①,轻轻扇着,显然对此并不感兴趣。 “谢郎君才不会答应呢,此次他可是多番相请,连衣服首饰都送了好几套。”星台对谢衍很有好感,那般温柔和善的郎子,平日里又能见到几个。 “听说整个建康城的贵女都会去,那些世家儿郎也会趁此机会相看未来妻室。曲水流觞,吟诗品画,斗茶投壶,射覆捶丸……比洛城那时花样还多,女君不想去看看么?” “方外之人,凑什么红尘热闹。”灵徽仍旧不为所动。 星台和云阁满脸失望。 “若是皇后殿下亲自相请,女君去还是不去呢?”温柔悦耳的声音陡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榕树下已经站着一个修长玉立的身影。谢衍穿着一件天水碧的袍服,内里是洁净雪白的襌衣,盈盈笑着,仿佛一幅画。 他果然跑熟了,连郑叟都已经习惯,半点都不阻拦,甚至连通传都免了。 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句,灵徽有些讪讪,顺势拿便面遮住了脸,扭过头去装作要睡的样子。 谢衍一向好脾气,浅笑一声,缓步过去坐到她身边,拿起便面替她扇起风来。云阁他们见状,笑着退了下去。 “当真不去吗?”半晌后,见她睫毛翕动,便知她并未睡着,于是谢衍低声问道。 “天气太热,不大想动弹。”灵徽声音闷闷的,带着倦意。 “那日皇后殿下也要到场,她专门和我说,想要见见你。”谢衍的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之意,意有所指地说。 皇后是他的胞姊,专门想要见她一面,大概是什么意思,猜也能猜到几分。 她没有那么多矫情的心思,如同当年在洛城的闺中一般,将情爱看做天底下头等大事,心中存着非谁不可的妄念。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她并不反感,甚至愿意好好相处。 但是,刚拒了王家,又有了谢家,听着热闹,却处处都是古怪。 纵然杨家门第甚高,但族人南渡者甚少,她家这一支更是人口凋零,远没有人人攀附的道。除非有更诱人的筹码和代价。这个代价是什么,她暂时想不出来,不过一定是她无力承受的。 她的愿望从来都不是嫁入高门,庭院深深,不是养尊处优,得享安闲,不是相夫教子,隐姓埋名。 她的愿望,是被仇恨催发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收拾河山的野心。她想要攻入长安,斩下刘棼的头,想要收复晋阳,看看阿父坚守了一生的城池,想要让北地的河山重回旧日模样,让在胡人马蹄下痛苦挣扎的人回到家园。 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一个小女子能在这个乱世好好活着,已经算是极大的幸运。是她看不开。 “玉清真人留了许多书,我闲来无事翻了翻,学了些扶乩占卜之法,七郎可愿一试?”灵徽看着谢衍,眼波微动,忽然笑意渐生,道。 “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谢衍有些有意,本能想要拒绝。可是她的尾音那么软,她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灵徽见他为难,枯了枯眉眼,神色间有几分落寞:“不过是些小儿女游戏,哪里还涉及鬼神之事,难不成七郎还指望我说出些谶纬之事。” “我现在好歹是正经女冠,若是连你都轻视怀疑,传出去,此观哪里还能有香火……” 她今日穿着道袍,皱眉叹气,还真像个担忧香火钱的正经女冠。 谢衍不觉笑了起来,自然也答允了她这个看似无的要求。眼看着她虔诚起卦的样子,心里柔软又快乐。初见时那个冷漠清艳如山鬼花妖般的女子,一点点被她拉入了红尘之中,虽然眉眼里仍有风露清愁,但却逐渐显露出明媚活泼的一面。 若是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圆满。 “哎呀,我忘了这是什么卦象了,你等等啊,不许乱动。”她敲了敲额头,苦思冥想半天,仍摸不着头绪。可见确实是刚学会,不大熟练的样子。 “你别动乱了,我去将书取来,比对比对。”她站起身就要回屋取书,脸上还带着羞惭的神色。 哪有卜卦的人,临场翻书的道。谢衍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 “这是师卦②,”他耐心解释道,“上坤下坎,地中有水。” “你占卜的这一卦,为师卦九二,爻辞③是‘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你想想,可是如此?” 灵徽露出佩服的神色,像是分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正被谢衍紧紧握住,满心都是自己占卜的卦象,像个好学的学生。 “原来七郎会这么多呀,不是说不信鬼神么,那研究这个做什么?”她的眼睛盯着卦象,露出深思的模样,“我想起来了,此卦的意思是:‘若能率领军队,谨慎用兵,必然会大获全胜,得到君王的嘉奖。’如此……” 她十分认真地看着谢衍:“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而在军中啊!” ①秦汉时期出现的扇子,在魏晋时十分流行,为文人雅士钟爱。一可障面,二可扇风。 ②《周易》第七卦,讲如何兴师动众、出兵打仗。 ③八卦(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以不同的次序两两重合、就产生了六十四卦,每一卦由六个爻组成。每一卦的六爻自下而上称为“初、二、三、四、五、上”,阳爻称为“九”,阴爻称为“六”。 第13章 十三、宴集 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 谢衍看着灵徽带笑的眼眸,这一刻忽然有些恍惚。 他其实一直厌恶打打杀杀什么的,圣贤以德治天下,如今天下纷乱,便是不通教化,德行不修之故。 如今天下人多尊崇黄老之说,好清谈,喜放纵,哪怕是士大夫也不思天下大任,只图及时享乐。 他不一样,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心中念得确是重拾礼教之义,游历天下,修编史书,开坛讲学,传习天下。 他并不想对她隐瞒。 “果真卦象如此吗?”他浅浅笑了一下,忍不住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自以为耐心温和,“也是可惜,我志不在此,并不想要去博什么军功。比起庙堂之高,我或许更向往江湖之远。” 灵徽虽然仍带着浅笑,但是眼中希冀的光芒,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被他握着的手有些僵,慢慢抽回的刹那,心也慢慢变冷。 “灵徽?”他尝试着去喊她的名字,不想再用疏远客气的称谓,让彼此的关系始终僵在不远不近的尴尬中。 灵徽瞬了瞬眸子,重又收回了方才的恍惚和失落,只用温柔低缓的调子回答道:“天命之事,谁又可知呢?卜卦扶乩之事本就虚妄,权当一乐罢了。” 说罢,她又煞有介事地占了几卦,对照古籍比比划划,不时回头问他其中奥妙,俨然好学的学生一般。 宴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一日阳光很好,天色干净如水洗过的琉璃。 乐游苑在城东北,地形高显,下临城阙,花木如锦,竹柏成林。南渡后,以其风景秀逸为皇帝萧祁所钟爱,于是逐渐成了皇家园林。公主王孙多在此修建别苑,一时廊庑相连,宛若蓬莱仙境般。 灵徽今日装扮依然简素,不过一件浅青色的襦,配着素白的罗裙,唯一亮色便是那件黄色的锦半臂,还是皇后所赐,无法推拒。 灵徽不欲惹人注目,但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旧引来不小的议论。 或许是身份的特殊,或许是经历的复杂,或许与容貌相关,或许与传言相关。总之她是个风波中心的存在,无论怎么掩藏,也免不了遭受流言和侵扰,眼神的凌迟。 不过她全然不在意。 一双水眸敛得平静无波,梨花面容仍旧清冷,穿着虽然简素,但仪容气度却端庄的无可指摘。 “到底是弘农杨氏的女郎,容止甚美。”谢后坐在莞席之上,头顶的绿杨遮蔽出一大片阴凉,她清秀的容颜便隐在一片树影下,斑驳出绰约的柔美。 谢后比上一次见面略丰腴了些,因而一笑起来更显得温和。她说话时,无意识地抚着小腹,灵徽这才注意到,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已然四五个月的样子。 皇帝萧祁已然而立,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为原配赵氏所生,如今已有八岁。朝中曾有人提起立储之事,但萧祁显然不为所动。长子有名有份但并无一个显赫的外家支持,就算立为储君,地位也不会稳固。因而谢皇后这一胎,倒像是众望所归了。 皇后的夸赞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几位贵妇人上下打量着灵徽,不免又说了许多当年之事。 “你阿母是博陵崔氏贵女,闺中时我们唤她‘十一娘’。那风骨仪容皆是佼佼,洛城中谁不跟着模仿……”一个敷着厚重脂粉的贵妇人笑着说道。她生着一张富态丰腴的脸,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 “这是江州刺史陶襄的夫人裴氏,仁安皇后的妹妹。”身后有人提醒,声音清朗,好闻的沉水香气让热气蒸腾的夏日都有了几分清气撩人。 先帝的皇后裴氏在洛阳城沦陷后,落入匈奴人手中,坚贞勇烈,投缳而死。南渡后,朝局渐稳,为安天下之心,朝廷特从匈奴人那里讨回骸骨,为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并追封为“仁安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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