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方医赚几文钱颇为不易,能省则省。况且药局里还存着太医局编撰下发的新和剂方、熟药炮制法、各科千金方,对医官来说常见,走方医可不常见。 上次她读和剂方还是在少年时,对比如今,已然增加了数十种新方。 洒扫完,吕遂愿替阿姐鸣不平:“那儒生什么都不会,一点血就给他吓破胆,提举凭啥不准你在这里行医呢?” 吕鹤迟耐心解释:“这是朝廷官办药局,万一咱们看坏了,别人可是要算在太医局身上的。李郎君是读书人,医理懂得比我多。” “那有啥用……”吕遂愿还是嘟嘟囔囔不乐意。吕鹤迟弹了下她脑门,“读书当然有用,你也得给我读书。这几天雾气深重不能进山,你就给我好好念书。” 直到几日过后雾气散了,两姐妹立刻背着竹篓,天微亮就出门了。 先去寨门东边的铺子吃粥,顺便买上几个饼带着。 一见她俩来,开饼店的李阿四露出笑脸就招呼:“吕大夫!”又向后厨招呼:“媳妇媳妇,吕大夫来了!” 后厨帘子掀开,露出阿四媳妇花娘的笑脸来。吕鹤迟走过去先跟她在帘子后面低低地说了会儿话,听见小媳妇害羞的笑声。 这边李阿四已经利落地擦净条凳,盛好粥饭放桌上:“看你们这样子是要进山,快趁热吃!我给你俩装好饼子。” “多谢李小哥,又盛了这样多。”吕鹤迟瞧着那满满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稻米粥,还配了一碟腌菜。 吃着早饭,天也渐亮,李阿四饼店客人多了起来。东寨门义军下值,和巡检厢兵遇上,围了两张桌子吃饭,只听有人抱怨道:“今年市马可远超往年,蛮子土僚也不消停。都在传天子要打西纪,真要打啊?” “咋啦,你要去挣个功名?” “打下西纪,西域三州重新开市,长山寨的马可就不值钱了啊!” 有人同意他:“可不是,有了大宛马、汗血马,谁还瞧得上水西马呀?马市一关,咱们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在长山寨出入往来,但凡机灵点的商户都会打点下巡检司与监门。除去这些,借机贩些盐、香也有不少油水。 一人突然压低了嗓子,“我那二舅的岳丈的表侄子在京城任职,消息准准的,”后面声音就飘忽起来,“宫变后……姓崔的阉人……册……淮王为……”然后又大起来,“所以啊,要打西纪给自己立威啊!” “西纪能好打?没有卫王和咱们,就凭那腿儿瘸的和鸟儿瘸的,连这西南蛮子都压不住!” 众人哈哈大笑。稍微年纪大些的低喝一声:“狗嘴子,莫瞎说!”说罢环顾四周,示意他们安静吃。 宫变,姓崔的阉人。 吕鹤迟默不作声地喝完粥,吕遂愿也放好蒸饼子,将钱留在桌上:“阿四哥,我们吃好啦!”站起来比男子还高的身量,让那几个厢兵瞧了好几眼。 有个老兵喊道:“两位小娘子是哪家的,看这装扮可是要进山?” 吕鹤迟点点头:“是,我姐妹俩且住在太平药局帮手,入山寻些草药,兵爷有何指教?” “竟是官药局,”老兵嘟囔一句,又说,“这几日两大部有些磕碰,黑蛮子对汉人可不善,见一个砍一个,万不可走远。” 西南有大大小小共三十二部族,皆依附于白磨使、黑磨使两部,传说是一对亲兄弟因争夺神女而反目,至今互为仇敌。 武宗朝平定西南后,白磨使部因向往中原风华,所以语言、书写、礼制皆效仿中原,黑磨使部则相反,与汉人和白磨使部时有摩擦,甚至有传言首领想要联合西纪自立为王。 怪不得会发生械斗。吕鹤迟行了一礼:“谢过兵爷,咱们知道了,定会小心行事。” 出了寨门,沿着小路进山,吕遂愿乐颠颠地跑在前头“开山开路”,手里木杖一会儿是棍一会儿是刀,舞得不亦乐乎,催她阿姐快点儿。 吕鹤迟一边应,一边用打蛇棍拨开草丛。 如果没理解错,那些人说的应是大晟十八年,朱华宫变,太子与内侍都知崔宝盒谋逆,谷阳王勤王,后获封淮王之事。 崔宝盒,曾经的天子宠臣——父亲会恭敬地称他为“崔大官”。 “鹤儿,听阿娘的话,永远都不要再回京城!”这是阿娘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想到时隔多年的西南边陲,还能听到这些旧事被搅动心绪。她摇摇头,抛却杂念专心赶路。 今日晴好,山中雾气渐散,是采药识药的好时机。 西南诸多药草在中原典籍中鲜见,又因天候湿热多瘴多毒,毒瘴生毒虫,毒虫又食毒草——所谓毒生之地亦可解百毒,也是获得解毒良剂的宝地。 “愿儿,护好口鼻,没见过的花草虫莫要白手就碰。”吕鹤迟提醒妹妹,又把鞋袜护腿紧了紧。这里冬天温暖,山野之间依然要小心毒蛇。 西南诸部的族人患病时信巫医、祭巫鬼,医科虽落后于中原却也保留着很多土方,年年朝贡之物中亦有大量珍稀药材,每一季都有夷汉两地的药商专门来此地易货。 月牙一枝嵩、狗桡花、芭蕉胆、根药、雪茶、红鹦哥花……吕鹤迟短短几日就在草市上见了十数种未曾听闻或未曾亲见的草药。 也许她真的有机会找到阿娘手札里的珍草,美人入夜。 美人入夜悄遮颜,情丝微动疏不见,对月谈,独枕眠,醒时方知幽魂远——是良药,亦是剧毒。 然后她便能配出那剂上古奇毒的解药,完成阿娘的心愿。 “阿姐,野果!”愿儿先扔进嘴里尝了一颗,再飞速摘下几个,在围腰上蹭干净递给她,“这山里能吃的野果、野菜我都记住了!” 吕鹤迟笑着夸奖,“愿儿果然记性好。”把野果也扔进嘴里,“嗯,好甜!” 吕遂愿开心极了,乐颠颠在前方开路。 山野高耸繁茂、奇珍无数,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两个外乡人还是看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越走越深。 过了晌午,两个背篓里都装了半满,吕鹤迟的多宝袋插满新鲜药草,她把斧子插回腰上,吃完油饼,再掂量下水葫芦里的份量,“愿儿,得回了。愿儿?”她边喊边在溪边洗净手。 这孩子长得人高马大,心性却还是爱玩的年纪。方才还在前面掐野花,此刻不知跑哪个坡下去了。 吕鹤迟四处张望,在花丛里瞥见一截衣角:“愿儿?”细细一看,却立刻变了脸色飞奔过去。 衣角有血,草丛中赫然露出一支箭尾。 倒在地上的是个行商打扮的年轻男子——还好不是愿儿,吕鹤迟刚放下心,又想起那老兵的话,莫不是被黑磨使部伤的?若是如此她们也得赶快走。 这人肩胛被一支骨箭射穿,前胸后背皆有刀伤,应是遭遇了偷袭和包围,面白如纸,气若游丝,脉象似有若无。 “愿儿,快来!”吕鹤迟脱下药篓,从多宝袋里掏出瓷瓶,倒出一粒金脉丸,掰开男子下颌喂进嘴里去。 指尖刚触到嘴唇,立即被牙齿咬住,舌头抵住那颗小丸不肯吞。 一双晶亮的眼睛,在被血和泥土黏住的散乱头发缝隙里,狠狠地瞪着她。 伤成这样,竟还有如此力气。 吕鹤迟飞快说道:“我乃入山采药的走方医,金脉丸只能保你一个时辰心脉平稳,吃下它才能坚持到长山寨里找医官。” 那双眼睛盯了她一瞬,应是看到多宝袋里的草药,才张嘴把药丸吞下去。 吕遂愿簪了满头花从旁边爬上来,听她叫得急,问道:“发生何事了阿姐?啊呀!这咋有个人?活的死的?” 药效起得急,那人顷刻间再次昏过去。 “现在是活的,晚点儿怕是就要不行了。”随身带的应急伤药不多,只能勉强止血。吕鹤迟把小妹身上的药篓摘下来,抖开一方干净麻布铺在她背上,“咱们得带他下山。” “好嘞!” 吕遂愿往下一蹲,抓起男子胳膊往身上一搭,避过箭伤再揽住腰,轻而易举便把人背起来,挽住膝窝,迈开两腿便往山下跑。 第2章 与那蛮子对上眼神时,沈鲤追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追兵砍杀而来,他想:是谁?李栾?还是枢密院那姓薛的?算了,没有分别。骨箭擦着颊边而过,一支接着一支,然后终有一直射穿他的肩胛。哈哈,真是……好一支大箭,差一点儿就穿胸而过。可惜啊,真可惜,偏了。他也不知是为谁可惜,为没有死的自己,还是没能杀死自己的弓箭手?或许都有。箭矢上淬了毒,若是普通人早就烂透了心肺,但还是可惜啊,他又不是普通人。这具无用的身体里流淌着世间独一无二的剧毒,任何毒素都只配成为它的养料。于是靠着野果、泉水和仅剩的伤药,他又在山林之中奔跑两日。直到动不了,将死未死之时,有人喂了他一粒药,大概是听说了那些西南蛮夷追求神女的传说罢,他好像真的看见神女了。耳朵里再次听见声音时,也闻见了浓重的药味,他最讨厌药味。“这、这伤我治不了啊……还是得请其他大夫来,或者、或者寻他家人来找别的大夫……”支支吾吾的男人,讲着软弱的话。“万一、万一死在这里……我们可……”“我能治。”是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笃定,沉稳,“此人外伤虽重,恰好我懂些疡科,而李郎君熟知医理,更能保他无性命之忧。”“可他还、还中了毒……!这得找蛮夷巫医来解……我,我只知些寻常方剂,别的我不会啊!”“李郎君果然医者仁心,想得周到。我已叫小妹去寻巫医了。”“哎?啊?我……我是说……唉,那好吧。”他都要听笑了。“要死死到别处去”,那男人就差这么说了。是怕人死在这里自己要担上救治不当的责任,那女子是浑然听不懂还是故意的?这一笑,让胸腔里一阵疼,他再次昏睡过去。梦里,他看到死在自己刀下的义兄弟和义父。真是阴魂不散啊,但凡有点空隙就钻出来,害他又得再杀一次。很累啊。他伸手去摸刀,没有摸到。但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摩擦着掌心,然后指尖搭上手腕。他在这一刻真正醒了。身体动不了,不知对方要做什么。幸好,只是切脉。片刻后,… 与那蛮子对上眼神时,沈鲤追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追兵砍杀而来,他想:是谁?李栾?还是枢密院那姓薛的? 算了,没有分别。 骨箭擦着颊边而过,一支接着一支,然后终有一直射穿他的肩胛。 哈哈,真是……好一支大箭,差一点儿就穿胸而过。可惜啊,真可惜,偏了。 他也不知是为谁可惜,为没有死的自己,还是没能杀死自己的弓箭手?或许都有。 箭矢上淬了毒,若是普通人早就烂透了心肺,但还是可惜啊,他又不是普通人。这具无用的身体里流淌着世间独一无二的剧毒,任何毒素都只配成为它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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