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节率军于乌洒国内将北境之线数度冲破,随身口粮耗尽后就地补给。 伤后引狂症发作孤身冲入敌营,愈战愈勇,杀性大发斩敌首近百余,清晨时力竭而倒,被副将带回与卫王大军汇合。全队共计斩敌三千余。 醒来时,他已身在营帐中,左符与军医守着他,见他睁开眼睛才松了口气。 “暂时平稳了。”军医说道,“仍在发热,统将需要静养,万不可再出战了。” 待军医离开,左符沉默了半晌才说:“主人,你是真打算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未等崔玉节张口,他又说,“吕姑娘不顾性命给你解毒,算是白费心思了!” 左符从来不曾这样跟他说话,连吕鹤迟都抬出来,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我只是……想取其大元帅首级……”崔玉节深知自己理亏,无力地辩解,“杀不了折儿冲,只好多杀几个乌洒蛮军了……” 左符还能不知道吗?他就是时时处处、无论何事都要出风头!战场上,朝堂上,不允许有人比他更拔尖。 “你可不要告诉吕鹤迟……我是有分寸的,肯定能保全性命再见她。” 提到吕鹤迟,左符脸色微变。 “你能,吕姑娘怕是不能了。” “……什么?” “她找吕遂愿未曾找到,又从卫王处听闻主人下落不明,心疾突发,去见闻乾后更是神思紊乱,昏厥后高热不退——” 话未说完,崔玉节便已经要从卧榻上起身,被左符一把按住。 “主人现在知道急了?敌国境内冲杀之时在想什么?” “左符!” “主人眼下走得动吗,再说你这副模样怎么回去?让她看了一口气上不来,病得更重?”左符真是要为崔玉节操碎了心。眼下要不治他一次,怕不是转眼就把命丢在乌洒了。 “我……!”崔玉节躺在那里干着急,“她现下如何了?可有危险?” “她舅父说,盖因长期颠沛流离、心神损耗、忧思深重,又突遭连番变故,致身心精元溃散,再无力支撑。我从安延来时,吕姑娘昏迷数日才刚醒转。” 在白余处置了叛军,左符先至安延停留一日后来到军中。彼时的吕鹤迟比在白余时更为虚弱,左符雇了两位婆子、女使帮吕慎严一同照顾,若有意外便要多书立刻传信。 “她的身体,现在不比主人好多少。” “不会的……她不会的……”崔玉节喃喃地说,“我,我要去安延,我何时能去安延……?” 自从卫王决一死战,压着乌洒大军向北继续打,屡屡有捷报传来,安延城中气氛便逐渐没那么紧张。 吕鹤迟手中有吕慎忆写给弟弟的书信,还有她本人作保,安延县衙便给他开具新关引,得以入住旅舍。 幸亏有吕慎严及时用药、细心照顾,吕鹤迟才于突发心疾时捡回一条命。 刚能起身,便从行李里翻出单独记录风凝月露解药的医案,请吕慎严结合医案研判那粒蜡丸。吕慎严此时才得知,吕鹤迟奔波数年,不惜以身入药,竟然已经解了风凝月露之毒。 叔父临终嘱托,他们吕氏一门的心结,却是被未曾在吕家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外甥女给解开了。 这漂泊无定的十年,她到底吃了多少苦,经历过多少事啊? 吕鹤迟不知舅父心中所想,只是病了一场,终于冷静了些:“鹤迟实在医理浅薄,不能解其药性之所以然,只能辛苦舅父代为研判。待我稍好些,再去见那人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闻乾既然疯癫了还记得要她救他,那这药丸应该是能配置解药的关键,为何要她吃了才能救?该不会也是要取血炼药? 药丸只有一颗,她必须弄清楚才能用,否则崔玉节怕是等不到下次了。 吕鹤迟刻意让自己忽略崔玉节仍未有踪迹的事实,就像她忽略吕遂愿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若不这样,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度过余下人生。 “吕姑娘!吕姑娘可在?”多书忽然在门外唤他,声音似有喜色。待她开门,便迫不及待地说,“总……不是,统将!崔统将!马上就到安延了!” 幸亏风凝月露毒性仍在,崔玉节热毒发过之后便能起身。但军医判断他已不能再上战场,卫王便安排他回安延驻守。 左符与他一同归来,刚近城门便听见直卫司传音哨,崔玉节听见立即快马加鞭奔向前去。 有女,等于门前。 是吕鹤迟! 她站在那里,单薄细瘦的一条,憔悴得他几乎不敢认。 崔玉节未等马站稳便跃下,吕鹤迟迎上来的脚步甚至还无法走稳,却在他跑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颈侧是沉闷又急促的呼吸,崔玉节比她迟了一瞬,紧紧搂住吕鹤迟的腰身,把她抱在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未曾顾忌路人侧目,只有彼此无声地拥抱。 吕鹤迟还不能骑马也走不了太久,多书雇了马车把他们送回旅舍。崔玉节便径直把她抱到房中,放在卧榻上休息。 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崔玉节问:“说要对我敲骨吸髓的人,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吕鹤迟没有回答,只是去摸他的脉搏,然后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她好像不必看就已经察觉到,那心口处已经再度出现青黑脉络。 崔玉节心虚,便把她的手抓住握在掌心暖着。听她说:“小郎君,我现在才明白你……”他抬头,吕鹤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明白……原来有的时候,人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 什么?她在说什么……? 这种话怎么会从吕鹤迟嘴里说出来? 崔玉节心里蓦然发慌。 “你在说什么,你明白什么了,我、我不是故意要……”崔玉节语无伦次,“我回来了啊,我这不是在这里吗?吕遂愿也会回来的,你怎么会想——” “我会活着啊……”吕鹤迟说,“你们都很想让我活下去,所以我会活着的。只是……”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哪怕崔玉节耳力如此之好,尾音也几乎要听不见。 “只是日子会有些难过。” 这是第二次,他听见吕鹤迟说“她难过,她不好”。第一次,是在她师父羽化故去时。在这之前,她从来不讲。 以前她只是默默地咽下,然后习惯,便以为自己不在意,觉得自己放下了。 这分明是好事,她都已经开始依赖他了。 “小郎君,我是卑劣之人,所以即使难过……也还是要活着的。” 她嘴上说活着,可是眸光里好像已经空了。崔玉节彻底慌了手脚,“你在说什么蠢话……谁说你卑劣……?” 吕鹤迟还是罔顾问题,自说自话。 “以前你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对你究竟有没有情?那时我不敢回答,我害怕……怕你会发现我的真面目。”吕鹤迟把额头靠在他的额上,“当然有啊。我钟情于小郎君,比你以为的更早,比我以为的更早。” 崔玉节终于得到想要的回答,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我知道,我早应该知道……!是我不好,让你不能够安心……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吕鹤迟,你信我吧!” “可是要‘敲骨吸髓’也是真的,”吕鹤迟单手抚上他的脸,“我像父亲一样自私、伪善,我一面怨恨母亲爱错人、怨恨她爱父亲胜过我,又羡慕父亲竟有人如此地爱他……被他这般对待都可以不离不弃!我明明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却越来越像他……!” “我不明白……他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行?” 她的手指摸上崔玉节的嘴唇,用指腹碾磨过去,按在牙齿上。她知道他会很痛,但还是越来越用力:“我也要……!” 吕鹤迟的声音是嘶哑的,盯着他的眼神从未如此执拗,但崔玉节一动不动。 “崔玉节,你问我从你那里要什么,我什么都要……!好的,坏的,我都要!所以我想让你活,你要活得比我久死得比我迟,最好将我供起来,信奉我,把所有一切、把身体魂魄都给我!” “所以我才要做吉兆啊……小郎君,你明白了吗?” 她亲上他的唇角,摸上他的脉搏,“后来……每次为你切脉时,我就在想:这是我想要的东西呀,太好了,它还在跳呢。” “但我不是圣贤,不是神佛,我给的吉兆总是太迟……你怎么会信我呢?”吕鹤迟缓缓摇头,好像在说服自己,“所以我绝不能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我什么都不需要,不必回应我,我也不必回应任何人,一个人活下去才是最聪明最妥帖的……” “所以我一次次地想把愿儿赶走。” “可是我又知道,她不会走。每一次她因此跟我生气,抱怨我,我都好安心,好得意……!”她笑起来,眼睛里却滴落泪水,“我恨不能告诉所有人,看,我妹妹离不开我!赶都赶不走,她好在乎我!” 崔玉节重新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的脊背。 “愿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阿姐在撒谎,知道她阿姐胆小又懦弱,没有她什么都干不成,所以她才不肯离开我……我说什么她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道,明明是我不愿意放她走,我有那么多机会……把她留在长山寨,留在京城,哪怕留在梁县!她都不会有这样的下场……!是我害了她……!” “是我的错,你们可以惩罚我……但不要这样惩罚我……” 她说不下去,强烈的心绪起伏带走她所有力气,连呼吸都快要跟不上了。 “——谁会这样惩罚你啊,我和吕遂愿,谁会舍得惩罚你。” 而崔玉节也在此刻才懂得,原来他也有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时候;原来想让一个了无生机的人有活下去的念头,是如此艰难又心碎;原来自己也会这般悔恨,没有更多时间去成为那了无生机的人,活下去的念头。 “你知不知道,我和吕遂愿都以为,以为你真的是个木头脑袋、铁石心肠;以为你坚强又无欲无求,是个神女一样的娘子;以为你没了我们,就算难过一阵也会活得很好——” “吕鹤迟啊吕鹤迟,你真的是个好骗子。骗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 第92章 “我初见你时,日日被你气得半死。”崔玉节放轻了声音,若枕边细语。“你总是拿我当孩子,摆出一副姐姐模样。如今我才知道,没长大的是你才对。当初用解药时,我总是梦见你——”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药来自吕鹤迟的身体吧。“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嗯,那叫什么猫什么草的,毒到了手?”枕在他肩膀上的吕鹤迟想了想,带着鼻音回答他:“猫爪草……?”“嗯,是这个。你很痛,叫你阿娘,你阿娘没有停留,你便坐下来忍着眼泪给自己涂药。”崔玉节叹了口气,“我要气死了。你知道若我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如何吗?”“我会举着这双手给每个人看,大嚷大叫:我受伤了!快来给我治伤!我还要跑到每个长辈那里撒娇:我好痛啊~我要痛死了,快来哄哄我~若有人胆敢不理我,我便要好好让他吃点苦头。”吕鹤迟无声地笑了,“我是姐姐,弟弟还小,阿娘当然要先管弟弟……”“你看吧,你就会给旁人找理由,让他们和你自己都心安理得地苛待你。别人总是从不懂事学会懂事,你偏没有,从小就懂事,懂事能帮别人解决很多问题,却解不了你的心结。”他凑近她耳边说,“我明明教过你火烧老宅,看来是白教了。”“起初觉得你什么都不在意,真好,后来又恨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说‘以后不能再见’时,本来也是想学着懂事、克制,想着不能以宦官之身爱你,想着你身边总会有更好的良人,想着——你好像也不是那么需要我。”“吕遂愿大约也是这样想的,‘我那阿姐啊什么都会,年纪轻轻却淡定得像棵老松,八风不动雨雪不侵,挂根绳子就能让人在枝头上吊。’”吕遂愿若听见,大约会说:阿姐你别听他,那些都是他自己编的!我没这样想!可是崔玉节不管,继续说:“我们都觉得你无比坚强,什么都会,没有我们你也会过得很好。而我和她若失去你,后半辈子都不知该怎么活……”他把吕鹤迟扶正,捧着她的脸:“所以我总是想,幸亏我活不长,我若死了,会不会就让你一辈子忘不掉?就不会被别的男子比下去了?”崔玉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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